傍晚的江南,是诙谐的江南。饥肠辘辘的人们从街头巷尾突然涌了出来,拖着长长的影子,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码头岸升起了炊烟。
晚茶,读作安茶,仿佛吃了这一顿,心里便能踏实下来。
江南人一日三餐最钟爱晚茶,几乎成了头等大事,拖家带口地走上街头觅食。
茶楼酒馆,那是文人墨客爱去的富贵地儿,普通老百姓哪里吃得起这些金贵的玩意,码头自有走贩卖汤卖饼,填饱江南人的肚子。
林昭正坐在锅旁,专心致志地用红线编着手链。
“昭姑娘,鱼汤多少钱一碗?”
昭昭抬起头,眸子中如同江中映月一般宁静,她莞尔一笑:“一碗九文钱哩。”
“九文钱?怎么还涨价了。”客人好奇问道,林家卖汤向来实惠,九文也不贵,他的钱已经掏出来了,只是攥在手里。
他故意与小姑娘开玩笑,唬着脸道:“昨日我和你爹买汤,也不过八文钱,小丫头你可不要乱定价。”
林昭可不怕他,她抬起眼睛,神神秘秘地望着对方:“因为这次…加了秘密配方!”
李妈告诉她了,霍香浓烈,煮化了反而丧失了清爽的口感,不如在出锅时往上撒一把,锦上添花。
客人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乐了,忙不迭地把钱递给她。
可才端着碗走了不远,又原路折了回来。
林昭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既然是昭姑娘独家配方的鱼汤,那我就多买一碗,捧捧场。”客人笑说。
林昭这小丫头招人喜欢,客人都喜欢逗她。听客人这么说,林昭有些害羞,不停地想把额前卷卷的碎发捋到耳后。
她咬着嘴唇接过客人的钱,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把那十八文钱仔细排成一排,数了又数,才从里面拿走了两枚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虽然林昭嘴上说着再也不想看见董寄辞了,却也暗自期待着那天。
她想,她至少要买一双轻便耐穿的草鞋。
在进香的那一天,和董寄辞踏过普明寺的山门,从面目可怕的天王殿里溜过去,穿过平珊堂,绕一圈栖鹤塔。两个人走到人声鼎沸的观音池前——
六月十九,那时候的月亮一定是圆的。一条亮闪闪的河汉,像被打翻了一样,璀璨的星华从天上倾泻下来,流入这座寺庙的观音池里,变成一朵朵浮沉的莲灯。
此时,天地间再多的热闹也和他们无关了,董寄辞的眼睛里面有她,她也只看董寄辞一个人。
那时候,董寄辞一定要对她说些什么。
说什么好呢?海誓山盟太假,私定终身太俗……
她突然笑了,突然间想起戏文里张生唱的那句: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糊涂的张生为与一见钟情的崔莺莺长相厮守,连进京赶考都不去了,十年寒窗苦读轻易抛了去,看样子,董寄辞也好不到哪里去。
若林昭是那大小姐崔莺莺,定要把情人骂个狗血淋头。
林昭悄悄抬起眼睛,确定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没有被旁人看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刚刚那位主顾送了朋友一碗,发现今日的汤鲜美异常。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林家的汤味鲜价美,将林家小小的摊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好二姐姐脚不沾地忙活着,才勉强能应付。
“姐姐,你早该提醒我。”她埋怨着,用力搓了搓泛红的两颊,心里暗自懊恼刚刚想得太入迷。
林家老二故意揶揄她:“有两种梦最戳不得,喊醒了人是要减折寿的,昭昭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昭知道她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翻了翻眼睛,也不搭腔。
“就是富贵温柔梦,少女怀春时……我哪里敢喊住你……哎呀,昭昭!”
眼见着姐姐兜兜转转,又要说起她对于董寄辞的感情,林昭掐了一把二姐的腰,两个人都拧着眉笑起来了。
两姐妹正闹着,林昭却突然呆住了,因为她看见锅里的汤已经见底了。
她果然不该发呆,想那些有的没的……如今汤已经卖完,她又怎么偷偷攒钱买鞋子呢。
就在她盯着汤锅发愁的时候,余光扫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牙白色的袄子,宽大的斗笠下围着白纱,脚蹬滚边皂靴,身背一长弓,活脱脱一位飞鹰走犬的纨绔子弟。
他走向一位满头珠翠的女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伸出手替女人把头上的落花拂下,两人似乎是熟识,攀谈起来,时不时发出笑声。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人说话时,斗笠下那双常含笑意的眸子正盯着女人,听到有理的地方,还会乖巧地点点头。
林昭哪里还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