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连讽带刺,孟予祯以为孟元鸿接下来便会暴跳如雷。却不想他只是冷哼一声作罢,语气甚至还缓和了些:“也难为你还知道与朕是一家人,还知道不能损了朕的皇威。”
这般轻轻放下的反应着实奇怪,让孟予祯心生提防,总觉得十分怪异,于是也不再打谜语,直戳戳地问道:“不知皇上今日来有什么事情?”
“你病了这些日子,朕来看看你。”孟元鸿理所当然道。
孟予祯怪异地看他一眼,幽幽说:“自古天子降臣家,都是臣子命悬一线之时,陛下此番却是来得早了几日。”
“不怪你祖母说你,你看看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哪有这么咒自己的?你这般自轻自弃,是想戳谁的心肝?恩?”孟元鸿只觉得一口气憋闷在心中,不自觉地便发了火。
那两枚不知功效的丸药到底是搅乱了他的心思,让他难以自控。
自登上皇位之后,孟元鸿一直十分勤政,莫说是宠妃皇子,就连王岚都少去探望,但在孟予暾这个嫡长子的身上,他还是下了极大功夫,报了极大希望的,在君臣之外,也是捧着一颗慈父之心栽培的。
虽说孟予暾资质算不上十分上乘,但也一向算得上乖觉,如今却将这象征着帝王之尊的丸药扣在了自己府上。这说明什么?是对他这个做父亲的有怨怼,还是对他这个君王有不臣之心呢?
这样的想法让孟元鸿胆颤而又心寒,又想到前些日子孟予暾对孟予祯下手,自己还费尽心思替他转圜,如今却只更加怀疑自己的一番用心是否值得,对孟予祯也就多出了半分怜惜。
如今丸药找到了,孟予祯也有救了,可孟予暾迟迟不愿献上九天丸,便只能由孟元鸿主动下令索要。只是这样一来,便将父子一心的假象彻底撕碎,届时不管是父子之情,还是太子的地位必定都将岌岌可危。
孟元鸿年纪大了,终究还是心软犹豫,不忍对孟予暾出手,也不知怎的便想着来看一看孟予祯。
这是一次权衡,里面有亲情,有政治,而还有一个端口,放着孟予祯的性命,孟元鸿仍难下定决心。
这一番心思孟予祯并未看到,只是听他提起王岚时,心中一揪,不禁问道:“祖母最近怎么样了?”
“老人家么,总是病痛多些。”孟元鸿说,“你别担心,只管将自己的身子顾好,朕让人瞒着你的事呢,没让她知道。”
“嗯。”孟予祯有些难受,此次一病,他已有大半月没见王岚,即便是孟元鸿让人将她瞒着,她心里也必定是担忧的。
他本就精神不佳,与孟元鸿也没什么话好说,此刻怀了愧疚的心思,便更显得冷淡起来,似没有兴致再与孟元鸿多说一句。
孟元鸿自然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嗟叹道:“这么多年,你是恨着朕的是吧?”
孟予祯抬头看向他。
“你恨朕没有救你父王,恨朕占了你母亲,也恨朕没有保护好晋惠。”孟元鸿说着旧事,平静的心绪被牵动着,如海浪般扑来,让他渐渐难以自控,“就前几日你也是恨朕的是不是?恨朕包庇太子,恨朕不愿惩处他。”
孟予祯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波澜无惊地说:“臣不敢。”
他这番敷衍的反应似是在无形之中坐实了他对孟元鸿的恨意,让孟元鸿又气又恼,甚至还重重拍了拍床板:“朕是你嫡亲的四叔!你父亲的死是逆贼作祟,与朕没有干系。你母亲入宫后,朕也是真心待她,甚至在她临死之前还对天起誓,要保你兄妹二人一生的平安富贵。虽然晋惠早逝,但朕也无可奈何。这么多年,但凡你要的,朕都给了。可你要朕做什么?要朕公布天下太子失德吗?这是国本,决不可轻动!朕如此恩宠你们,你们为何还不知足,恩?”
从孟元鸿提起贤王之死开始,孟予祯整个人便似抽走了所有的生机,麻木而又冷漠地坐着,听到最后才觉得自己总算是明白孟元鸿这一番发作是为了什么了。这声声“不知足”的责怪哪里是在骂他,分明是在指着自己骂太子呢。
看着皇帝怒不可遏的样子,孟予祯有些迟钝地觉得自己有些想笑。
“你在报复朕是不是?与太子争锋,纵情歌酒都是在报复朕是不是?你就是在逼着朕容不下你,你就要天下都看看我们孟家不睦的笑话。这么多年,你我叔侄彼此猜疑,甚至都没有好好地说过一回话。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孟元鸿有些颓丧地垂下头,他甚至开始真情实意地开始害怕起孟予祯的离开。
如果这次他真的就此去了,那么孟元鸿与自己兄长之间最后一点亲情也就断了,那些遗憾与悔恨都无处补偿,就连王岚怕也会怪他的。
此时此刻,九五之尊的威势已淡得看不见,孟元鸿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一般诚恳而又坦率:“朕以前也是想真心待你好的。你是个灵慧的孩子,又是你父母唯一的血脉,朕怎么会不愿意疼爱你。可你每次看朕的眼神都冷冰冰地像是在看一个仇人。一开始,朕以为你是因为父母的死难过,可后来朕才知道,你是在怀疑朕,在怨怼朕。可朕记得,原先在王府之时,你明明是那样信任朕,像信任你父王一样。”
孟予祯安静地听着,半晌之后轻轻道:“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