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妃年近四十,年轻时娟好的容颜过早被岁月磨损,有着贵妇人中不多见的疲乏哀苦。
她让崔滢在她身前就坐,开门见山问道:“听沁儿说,郡主想要为我剖白冤屈,迎我回府?我想问一声,这是郡主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不过母亲没有反对。”崔滢答得十分技巧——王妃自然不会反对,她根本都不知道崔滢的自行其是,何从反对?
钱妃低下头去,脸上神情奇特,似是要笑,又似是要哭。崔沁在她怀里,忙着劝她:“母亲就把当晚情形跟我们说说吧,王爷那么疼爱郡主,只要郡主替你辩白,王爷一定愿意听的。”
“是呀,王爷那么疼爱郡主……”她抬起眼,看着崔滢,声音古怪:“那么多子女中间,他最疼爱的,就是郡主。”
崔沁又迷惑又着急,郡主是嫡出,受宠不是理所当然?眼看时间紧张,母亲尽说这些没意义的废话做什么?
崔滢却知道钱妃的意思。钱妃也许在想,看,老天的安排多么可笑,东阳王十几个儿子女儿,最受他宠爱的,居然是个野孩子?她的崔沁,才是身份最贵重的女儿,却心甘情愿居于这个野孩子之下。
钱妃很快低下头去,声音恢复寻常的平静:“你们回去吧,我并无任何冤屈可辩。王爷赏罚得当,我心服口服。愿日日在庙中诵经礼佛,为王爷王妃祝祷。”
崔沁大急,抱着母亲撒娇哭求,钱妃却只是摸摸她头,一言不发,神情黯然却坚定。
既然母女之情都无法打动钱妃,崔滢改变主意,不打算拿王妃与她的姐妹之谊来动之以情了。
她对崔沁说:“阿沁,你带着人出去,我与夫人说几句话。”
崔沁以为她要私下劝说钱妃,含泪点头出去了,还替她把门关上。
禅房中顿时暗下来,低矮天窗中射进一缕斜斜的光线,照着灰尘乱舞。
室内只有钱妃和崔滢两人。
崔滢前倾身子,单刀直入:“夫人深受冤屈却不愿辩白,我可否理解为,夫人被人要挟,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屈身枉志,忍辱含垢,以遂他之意?”
钱妃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捏着数珠的手指却忍不住一颤。她说:“郡主的话,我听不懂。”
崔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崔浩。”
钱妃手指极速捏紧又松开,如是数次。她的眼皮也眨得飞快。她张嘴,声音嘶哑:“胡说八……”
崔滢的行事风格,向来是不动则已,动则先发制人,绝不让对手有反击的机会。这时候不容钱妃说完,冷冷加上一句:“夫人最在意的,无非是阿沁。所以崔浩拿来威胁夫人的,一定是阿沁的婚事前程。”
“崔浩让夫人相信,一旦夫人不照他说的做,他便会揭露夫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会令得阿沁婚事成空,终身不幸,甚至……短命。”
钱妃惊跳起来,念珠掉在灰土地面,
崔滢一把按住她肩膀。钱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在她掌心下咯咯发抖。崔滢半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她声音低沉有力,似晨钟暮鼓:“所以,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钱妃面如死灰,眼神不敢与她对视,嘴唇哆嗦,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我没有秘密,我没有秘密,我什么秘密也没有……”
她到这时候还能坚守心志,倒有些出乎崔滢意料。好在她的目的也不是探问这个她早已知晓的秘密,这本就是乱其心志的花招。
她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那日王爷在你院中,究竟找出什么东西?”
第一个问题扰乱钱妃心神,令她慌乱。第二个问题,烈度比第一个问题稍缓,回答起来,要克服的心理压力,会比第一个问题稍轻。
钱妃回避第一个问题用了太多心力,接下来这个问题,她若再行回避,需要的勇气将会成倍。
人的天性向来喜欢避难就易。崔滢不信她还能坚持,这就是她方才定下的进二退一之策。
果然,钱妃心慌意乱,来不及细思,下意识答道:“木头娃娃,我用来诅咒的木头娃娃。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冤枉,王爷开恩,让我来家庙反思悔过,我很高兴,很惭愧,心甘情愿。郡主,求你,不要妄生事端……”
“你诅咒谁?木头娃娃是谁的生辰八字?”崔滢毫不相让,步步紧逼。
钱妃只觉她的目光在这昏暗斗室中如日头一样明亮灼目,昏沉之下答道:“是郡主的,郡主的生辰八字。我诅咒郡主,罪该万死。”
“我?”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崔滢预料。她松开手。
钱妃跌坐在蒲团上,肩胛骨上隐隐作痛,她却顾不得疼痛,几乎是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你,你赶紧走吧。带着阿沁回去,不要再来了。我不求你原谅,只要你别怪罪阿沁就好,她对你,一直尊敬有加。”
崔滢皱起眉头,缓缓逼近她身前。她眼中似生着野火,生着芒刺,让人看着就心惊肉跳。她问:“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生……”
这个问题没有来得及问完,外头响起一声长长的,类似鸟鸣的声音。
哨子声。
崔滢待要不顾,再加追问,门上也传来急促敲门声:“郡主,人来了,我们得马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