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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下)

干脆,干脆全部都带走!!

连泪,都不要留,全部流尽,全部掏空,全部!!!

然而,眼睛仍是被死死的捂着,发红的眼眶张到目眦俱裂,却也发泄不了泪水的狂潮。

悲伤、愤怒、震惊、失落……种种种种在胸膛里乱冲乱撞,让人想咆哮,想嘶喊,想挣脱,想号啕——

啊————他不知自己是否当真喊出了声,只觉脑后一痛。

黑幕沉沉压下,夜深花终睡去,从此,再见不到拂晓……

醒来时,之惟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在人的怀里,而人坐在阑干旁。

阑干之外,绿波依旧。

“醒了?”大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他扭头,宁愿这最后的温度继续灼烧面颊。

“想哭就大声哭吧。”环着他的人道。

他摇头:“不,他一定不会喜欢,我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不知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沙哑。

成王抱着他不住颤抖的身体,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之惟低下头,看到地上成片的红色,虽已成暗红却仍旧摄魂夺魄,舍生忘死的一场盛放,冶艳如雨梅花,有几朵甚至洒落在了阑上、阶下,还有星点随水而化……将谁的眼泪更多勾下。之惟死死的盯住那处,仿佛已不会转开双眸,只会将眸子瞪得更大更大,让如潮热泪滚滚流泻,呜咽声也终于伴着泪水冲破堤防。

成王也望着那片深红:没想到那样一个人,竟会有着这样的决绝,更没想到那样一个身体,腔子里竟会有那么多的血,那么多,那么热,那么红——已经清理过了,却竟连印记都还这般耀眼——一朝抛洒,会不会千载化碧?久不曾动容的心,在这一日起伏几多遍。想对痛哭的孩子说些什么,却终只能轻轻的摸着他头,更紧的将他拥住。

天那头,霞光笼罩残阳,瑰丽似彼岸花开,却也艳不过眼前碧血盈盈。地这端,一片暮色沉寂。惟有少年仍想拼命压制的泣音,高一阵低一阵的,声声都像抽在心房上。

成王于是转眸望向池中,又见那朵独放的睡莲,一时恍惚。于是耳边传来的脚步声竟让他有些懊恼。”什么事?”他望向来人。

“禀王爷,皇上醒了,宣您进宫。”

成王点点头,看向怀中少年,沉吟。

只听之惟抽噎着问:“如果,如果先生不等我呢?”

不等,他会否已经逃脱?

成王一愣。

之惟又问:“如果,如果先生这几天不让我粘在这里呢?”

不让,他也不会独自陷身敌手,至少还能有之惟困在兰王府中互为牵制。

成王凝眉。

之惟还在问:“如果,如果先生刚才的剑,不是指着他自己呢?”

不是,他可指着之惟,指着成王,那样不只他的……或许天下的命运都能一改。

成王一震。

之惟趁机离开了他的怀抱,转过脸来望着他:“我要出城。”

他猜到他这几问的最终目的,拧眉:“你要去报信?”

之惟点点头:“我只是想去说一声……”泪珠禁不住又滑下,“先生……先生他……”费了半天的劲才说出口,“不在了。”

成王凝睇他良久,终于闭上眼睛:“你去吧。”

之惟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怔了下,伏地磕了个头,便飞奔而去。

“给他备马,要快马。”成王睁开眼,对方才来传谕的亲卫道。

“王爷?”

“照我说的去做。还有,叫郎溪,不,叫苏胜去传圣上口谕,让冯啸护送他去。”

“可是王爷,那还是皇上早上醒的那回说的,现在还……”

“就是不能等他改主意!”成王冷冷的望着水波,“没正式立储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见到老九。哼,就是心死了又怎样?见到爱子伤心欲绝,难保皇上不会心软反悔。”

“是,王爷,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你暗中……”成王犹豫了下,终于摇了摇头,“算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说着,目光不觉又移向了那朵睡莲,洁白的花瓣上竟也溅上了一滴艳红,血泪一般,在这时,方随清风冉冉滑下……

那天傍晚的天色很美。

霞光是一味的艳红,穷途末路似的,一直染醉了满天的浮云朵朵,那一点一点浸染的酡红,总无端的让人想起什么——

比如,每每想要”偷袭”,某人……却总是先脸红的那个,让人一瞥就猜到他想干什么……

想着,心底的柔软处就像被一只手牵扯,兰王从怀里取出那管笛来,交缠的发丝在笛尾处幽幽的闪着光,他微微一笑:潋,现在你可也在想我呢?明天见到我,你会不会惊奇?你该不会又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吧?呵,反正每年也都是我记得。每次你都是看到寿礼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才会傻傻的看着我,然后轻轻的笑,再然后,脸就红了,就好像现在天边最温柔的一抹霞色。每次,你都嫌我琐碎,即使喜欢,你也总说婆妈——那明天呢?明天你是否能真正的展露笑颜,当我送上你而立之年的贺礼——当落霞在豁然间铺满……我们的山河……

是的,我们的!

血液,不由随之澎湃起来。我的兰卿我的潋啊,还从来没有这样疯狂的想念过:想在青山之巅拥着你,看这朗朗乾坤的第一缕朝阳;想在西湖之滨吻着你,听那一汪碧水与我们的心涛唱和;想让九阙宫城成为我们最疯狂的卧室;也想让清明河山做我们最庞大的舞台。天是你我,地是你我,万仞高山是,千丈流水也是,我要这社稷的每一寸土地,这青史的每一寸光阴,都将是你我,全将是你我!

这便是我全部的热血,将这当作贺礼,你可会喜欢呢?不许说不喜欢,你若不喜,那便是不喜欢我——呵呵,我知道,这次你一定拒绝不了的——难道你敢说:你不……爱我?

老实人啊,我就咬定你必不能说。傻瓜,只要一想到你语塞的模样,我就会忍不住,忍不住想要纠缠,纠缠那欲言又止的丁香舌——天!居然,居然现在就有点想吻你了。

奇怪啊,明明我们明天就能见面,可我竟会有着这样的冲动,想进城去抢你出来。我们一同骑马奔驰,一刻都不要等,什么都不要问。马不停蹄,带你一朝踏遍春山,一夕看尽即将属于我们的全部景色——这,你可又会喜欢呢?

应和心声一般,风在思念的时分扬起,吹动营帐,一浪接着一浪。他站起身来,走到营帐中央,闭上双眼,嗅到清风带来阵阵劲草的清馨,恍惚间相思的芬芳:潋啊……下意识的将手中笛儿握得更紧,睁开眼,看见营外袅袅的炊烟和逐盏点燃的灯火,心头似暖似惘,随手将笛子放到唇边——这时候吹,他应该不反对吧?一直依他贴身而藏,今天才第一次得见天日,不如趁这良辰美景,索性借了这风带去一片笛声飞扬。

刚一吹,兰王就觉异样:怎会出不了声?难不成真在北地冻坏了?忙仔细端详手中笛子,却是完好无缺。正疑惑时,耳旁忽又一阵清风,一丝凉意莫名的窜上心间——他看向笛管之内,有什么白色的在笛管深处隐藏。忙伸进指抠,却够不着。风逐渐大了起来,吹得忙碌的指尖也渐渐发凉。于是,他一掌摊开,一手用力将笛子往掌上磕,那东西才好不容易缓缓的缓缓的向管口移来。不知怎的,随着那一下下用力,心跳狂乱起来,就像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心房。

潋,你这家伙也会做这种矫情的事啊?还敢总嫌我罗嗦,你又在这里头动了什么手脚:是信,是诗,还是曲谱?该不会……是情书吧?你这傻子……狂跳的心如此猜测,兰王的唇角不经意的勾起。风,轻轻扬起他耳际的发丝,像是谁的呼吸,依旧在耳垂边缱绻诉说。让人不由就想起分别前那不死不休纠缠,他的颠峰,他的狂热,这笛中可就是那人在那晚收藏的激情吗?

若按时间推算,一定是的。所以,心跳隆隆,只不过是因期待吧?微笑的兰王这样对自己说。耳旁的风却一阵更紧过一阵的拨乱他低垂的发,无声的舞动着。

一绺发丝掠过眼角,正要去拢,风却在猛然间大了起来,一阵旋风轰然窜进营帐,尘土飞扬。

兰王抬头。

“父王!”

“之惟?”笑容还在他的脸上,未来及收。

“父王……”之惟望着那笑容,眼眶一阵疼痛。

“之惟……”心房某一角偷偷坍塌,却仍忘了改那面上微微的笑。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庞滑落:“父王啊……先生……”

兰王盯着他,确切的说,是他的眼泪。

之惟说不出话来。

兰王的目光凝结在了那泪珠里,笑容凝结在目光里。

之惟发现他忽然间不再呼吸,连带得他也在窒息,终于,他忍不住大叫出声:“先生他不在了!”

风,更猛烈的,吹乱了彼此的发丝、衣裳。

兰王仿佛这才想起了呼吸,深吸了一口气,他轻轻的问:“他去哪儿了?”

之惟再不能对视,闭上眼,任热泪滂沱:“先生他死了……他自裁了……父王……”

天长地久般的沉默中,他忽然听见”啪”的一声,睁眼,看见兰王正弯腰拾那管笛,拾了几次才拾起来,因手抖得太过厉害。目光随着那手上移,泪眼中他见他竟仍还挂着淡淡的笑。

兰王边笑边摇头,边使劲摇头边使劲磕手中的笛,边磕边更使劲的笑。

“父王?”他走上前去,看见已被砸得通红的手掌,猛抬眼,只见他的父王蠕动着双唇,却怎样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一团雪白的绫绢终于从那笛中坠落手掌,那手掌却因颤得太过厉害,一时忘了该怎样握紧,于是那绫绢便滑落了下来,如云舒展在风中,兰王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伸出手一把将它抓牢。熟悉的笔迹在眼前铺展开来,恍然间,那人浮云一笑——

“昊:

见字如晤。只不知君展信时,潋已身在何处。

作此信时,雪地月光正好。不知君读此信时,乃以何光相照?

心静如水,不思不想不念,盖知天机注定,非人能求;抑或是终望此信永不为君见——窃盼其有天还能与笛一同再归潋手——若为后者,则此一纸辛酸不过是潋自言自语庸人自扰,只合一笑罢了。

笑而执笔,闻君呼吸便在咫尺屏外,然潋在这侧却竟书诀别之言!呜呼!君若晓此,当如何相恼?而潋他日若真有知,又当如何自况?一如往日,君素道不信天命,却从不允潋轻言生死;而潋向淡漠生死,却又偏谙时日无多——君何其矛盾,潋又何其矛盾!

君尚忆否?当年君也曾立马横刀笑谈生死,戎马倥偬,血火杀伐,潋以书生之身,独担失君之忧:每望君远去,便恐成永诀,而每迎君归来,却又怕再别。如此反复,万千思量却也从未相告,只因潋至爱君怜君,故自信:此皆以一身能当之难,以一心能渡之关。十年生死,潋心从未改变,今时今日,料君亦然——以君上将之胆,岂会不能承失潋之痛?以君之情深意重,又岂会辜负潋留与君之岁岁年年?

知君向非愚鲁痴傻之辈,潋,无限心安。

而今赘述,只为平日束缚太多,虽常私语窃窃,却亦仍有未尽之言。今夕何夕?得此明月,照人心一片澄澈,便索性将全部心事相告,望君哀恸之际,亦察吾衷。

潋若身死,定死于己手,与人无干。君切莫迁怒于人,若为此,则是看轻潋之能耳。潋虽沧海一粟,却始终不曾随波逐流;虽屡遭坎坷,也不曾尤人怨天。君当知潋爱君之切,仅此一念已足不畏火海刀山,故今离君而去,非吾心改,乃情更甚也。

君莫不以为然。若潋曾存一时一刻离弃之念,便不会苟延残喘伴君至今:潋若要为‘义’死,便早该自绝于世,以全君至尊之位、无暇之名;若为‘忠’死,则剧毒入体,便断不会再兴求生之念——原谅当日吾之欺瞒:点幽蓝实乃御赐,潋明知圣意,却仍服药自救,已是大逆之罪。

然潋不悔,不悔欺君抗旨,更不悔请君入瓮:君对平王之恨,确乃潋将点幽蓝之事移花接木故布疑阵所至。如此,对立之势乃成——观今之势,三足鼎立,惟其二联合方为求存之道。而君向得圣宠,易招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而今,君与成王已成一线,以二王之能,平王倾覆指日可待,然二虎对峙之日也在须臾之间。

潋知君心,故为君虑——君果出征在即,料君定想以兵马一争天下,此乃势逼人迫,本无可厚非,然潋窃为君观之,君却有四不智:今上尚在,乃携兵逼宫,此为大逆,君必失道,失道寡助,此不智一也;君之兵丁,皆国之百姓,家眷俱在京中,岂会忍心恋战?将失军心,此不智二也;君抗外侮在先,军力必有所损,粮草多半亦竭,再兼长途跋涉,以疲兵敌王师,此不智三也;再,君夺天下非为苍生,乃为一己,天理不容,人心不向,此不智四也。思此四点,潋怎能不忧君之胜算?

君若能尽解以上所虑,便定不会责潋之先行。潋亦望与君相守以死,然料他日之势,其必不能得:兵临城下,若无血流,则定是君因潋之为人所挟,而被迫临阵缴械之故。如此,潋非但断无生理,还要累君一事无成枉担一世骂名,潋纵事后百死又如何心安?若真破城,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潋亦城中万千性命之一,死于兵乱亦是寻常,反若侥幸得存,眼睁睁看无辜受累,潋能忍之?君能忍之?生灵涂炭之中,教潋如何苟全?

君若爱潋,便请谅潋玉碎之念。

……

临别依依,言已尽,墨将干,绢上再书便只能续泪痕斑斑,此非潋之所愿——无论何时何地,潋始终盼能与君含笑相对,纵使他生相忆,也惟记温暖。

……

巾短情长,再祈珍重!

勿念,勿念。”

原来……

原来那天的月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明亮,将所有的心事相照。

原来那天的雪也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轻巧,飘落那人最清澈的笑。

原来那天的人更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烟视媚行激越放纵,因为爱是那么的多,时间却是那么的少。

原来,连今天的风都比他早知道,那一声声如泣如诉,哪一声不像是温柔的耳语,在轻轻的唤着:昊啊,昊……

泪水,无声的,在读完信的瞬间,爬满兰王的面庞。

那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在了?

他不在了,自己怎么可能……还在呢?

兰王的身躯和绫绢一起,轻飘飘的滑落在地。

世界崩塌。

尘土在风中扬起,模糊了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前世了吧?

兰王将脸埋在双膝间,痛哭,却始终发不出声响。

之惟在旁跟着颤身落泪,心里知道:他们所有的欢笑和幸福,都已经是往世的事情了。

往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之惟看去,见将官们来了一个又一个,都在帐外探头探脑张望,看向埋首饮泣的兰王。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被众同僚推进帐来,垂首道:“王爷,内廷副总管苏胜前来传旨。”

兰王没有动。

动的只有被风拂动的发梢。

“王爷?”“王爷?”——终于唤他的人越来越多。

兰王猛抬头。

所有的人都一怔。

兰王的眼神是空的,谁也不知道那望断帐外春山的目光深处究竟有着什么,一缕发丝被风吹得粘到了他泪痕密布的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终于动了动,拿开那发,然后道:“你们出去。”

“王爷?”

兰王仍是望着天边,淡声道:“出去。”

众人只得散去。

之惟见他的父王在人散尽后,将脸又一次埋进了膝头。但时间不长他便重抬了头来,起身,将绫绢折叠整齐放进怀中,然后,仔细的,将泪擦干。

然后他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大约是想笑的,但僵硬的声音比哭还难听,他对之惟道:“把眼泪擦干,待会他见了,会不高兴的。”

旧泪未涸,新泪又涌,之惟猛的低首。

兰王没有再看他,他望向营帐之外,然后一字字的说:“请苏总管。”

苏胜便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数个侍卫,以及城防总领冯啸。冯啸一见兰王便低下头去,兰王却并不看他。

“大将军王兰王听旨——”苏胜尖细的嗓音响起,“传圣上口谕:大将军王身系边疆安危,不奉诏不得擅离职守。着即刻领军去国,于朔方城内静侯圣谕,另有重任相委。钦此——”

兰王没做声。

苏胜便又说了遍:“钦此——”

兰王居然笑了下。

“王爷可是要抗旨?”苏胜问道,身后侍卫忙上前几步。

“王爷?”冯啸则猛然抬头望兰王。

兰王只是微微的笑着,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转脸对之惟说:“咱们马上进城。”

“父王?”越过父亲肩头,他看见苏胜等铁青的脸色。

“兰王爷,您可要考虑清楚了抗旨不遵的后果!即便君大人已去,您伤心归伤心,这违旨逆天的事可也不是用句‘失心疯’就能解决……啊!”苏胜话还未说完,便见兰王刷的一声抽出了挂在帐中的宝剑,“您……您当真是疯了?!”

兰王轻轻的笑了笑,像是一个孩子忽然记起了明日的出游,面上那样的欣然与憧憬,然而就在这样清明的一笑中,剑已同时递了出去。之惟甚至没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只见苏胜和几个侍卫已身首异处的倒在了血泊中。

只剩下冯啸还站着。

兰王向他走去。

“王爷!”他扑通便跪了,“冯啸知罪,冯啸不该以家人为念,背叛王爷,投靠成王。冯啸愿从现在起重新追随王爷,城防二营虽已为成王所辖,但毕竟还有不少将官曾是王爷麾下。王爷此时若要一搏,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效犬马!”说着,便伏地痛哭。

却听兰王道:“算了吧。”

他抬头,见兰王目光如水,连偶尔一过的涟漪都是柔软的,对他淡淡道:“跟我一起进城吧,咱们一块回家。”

“王爷!”他却止不住又泪如雨下。

兰王只是转过身去,又对之惟重复一遍:“咱们回家。”

怎么回?之惟看着他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某种不良的预感浮上心头。还没理清那究竟是什么,只听营外又有脚步声至,一人手托黄绫匆匆步入——竟是内廷正总管郎溪。

郎溪见了一地的血肉横飞,蹙了下眉,随即便打开圣旨,朗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洋洋洒洒一篇,之惟只听明白了:圣上病重,乃正式令成王摄政,总揽朝纲,与此同时,永固兰王”大将军王”称号。令二人文武相乘,齐心协力,同保轩龙国祚久长。最后命兰王自受封之日起,便领三军,剿灭乌桓。

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宿命注定和爱子情切:虽道手心手背,但直到终了,拳拳爱儿之心仍是有所偏向,然却反更显得无力无奈。此刻,人人都道兰王离去乃是唯一求生求全之法,然而心中有个声音却更强烈的告诉之惟:父王绝不会在这时就这样离开。

他看见兰王慢慢的抬头,看着郎溪:“皇上没说破乌桓的时限吧?”

“没有,大将军王。”郎溪微笑作答,却已戒备的暗运内力。

谁知兰王竟也对他一笑:“那就好,那本王还有些时间。”

“王爷想……?”

还没问完,只见面前一片血花飞溅,银光一闪中,一条手臂落了下来。

“父王?!”“王爷?!”二人同时惊呼。

兰王踉跄了一下,半边战袍已为鲜血染透,血红的液体顺着空了的左肩流到地上,霎时便成了一汪血湖。惨白的面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亮,其中闪动着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光芒,他轻轻的问道:“这样……可以进城了吧?”

郎溪盯着他,终于惨然一笑,点头:“王爷重伤,自当及时回京医治。”说罢,上来点了兰王止血的穴道,又道:“郎溪这就回城禀报:大将军王遭遇神秘刺客袭击,王爷身受重伤,苏胜等护主殉难——王爷,您看这样行吗?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兰王闭了眼,面白如雪,看不出丝毫情绪,一字字道:“你回去告诉成王,他要的以后随时可以来拿,但这几天还请先存在我这里——即使只剩了一条胳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至少还能再抱他一抱……兰卿他,还等着我回去呢……”可就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掉落在了血泊里。

“父王——”之惟忍不住扑过去握住他仅存的右手,哭倒在他怀中。

兰王丢了剑,反握住他的,冰冷的手指,仿佛再也不会有暖意——

犹如这个荒芜了的世界。

断了臂的兰王一时还不能御马,之惟便与他同乘一骑,他在前面握着缰绳,兰王在后揽着他腰。从没想过还有被心目中的战神依赖的一天,只可惜这样的依赖并未给人带来丝毫欣喜——一夕之间破茧化蝶,留在少年记忆中的只有成长的痛楚而已。

在看到洞开的城门的时候,之惟身体一僵,同时感到腰上的手臂也疏忽一紧,两颗心同时揪痛:近乡情切?从不知这词能用来形容如此剧痛——游子终于万里归来,家园中可还有人守望殷殷?

策马飞奔,天色在疾行中逐渐暗沉,夜色一寸一寸的代替了霞光,也点燃了人间一盏一盏的灯火。朱门豪宅前的灯笼升了起来,小家小户的窗上也映出了晕黄。还有喧闹的酒楼,迎风飘摇的灯笼一串,甚至媚影妖红的青楼楚馆,也闪耀着魅惑的灯光。

晚风里是哪个小贩的叫卖格外响亮,又是哪个客人在嗔怪酒楼的跑堂——是菜太凉,还是酒太淡——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青楼的莺莺燕燕们还在嗲着声揽客,却也有丝竹婉约飘然而出——是哪一个轻拢慢捻,哪一个迎风唱咏:“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迎面扑来的人间烟火热,却暖不了天涯归客心。飞驰中,之惟只觉前襟和后领都反复的被什么打湿,渗进肌肤……初时滚烫,转瞬冰凉。

终于,又见那方小院。门前依然悬着灯笼两盏,晕一地柔和的淡黄,如往常。

下了马,兰王便往门里走,他的脚步很稳,只比以往快一点点,径直穿过他熟悉的庭院、前厅、回廊,再两三折,往后厅,直到在路过芙蓉池的时候碰到君府一个下人。眼睛红肿的下人呆呆的望着他:“王爷?”兰王点了点头,然后像以往一样笑问:“他人呢?”那下人却已泣不成声:“在……卧室……”

兰王喃喃:“果然啊。”说着,便往卧室走去。

刚跨进院门,便看见了窗棂上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温柔的将人的心都点亮,忽然间暖流涌上心房,仿佛那灯下还有人倚窗而坐,懒懒的摊着一卷书,或打盹或翻阅,而在看到”……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的时候,还会露出淡淡的笑来。

兰王走进房中。

灯果然还像往常般亮着,南窗下的书桌上一本书也还摊着,只是,座位上是空的——

那白衣的人儿静静的躺在床上。

兰王走过去,伏下身,之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轻轻的问:“潋,怪我来迟了吗?”

柔和的灯光洒在白衣上,熟睡的人儿显得如此安详。

兰王探出手去,轻轻触抚着那衣裳皱褶:“潋,怎么不等我就先睡了?还盖得这样少——你是自己不知道吧——你睡觉最不老实:冬天最爱踢被子,夏天倒喜欢抱着我……”

熟睡的人安静的听着,只是再不能作答。

兰王的手延着衣袖一直触到那已冰冷的手,泪水,一瞬间落下。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轻柔:“潋,你别睡了,别睡了好不好?你睁眼看看我啊,我回来了啊……你怎么可以不等我……”说着,执起那冰凉的手,贴在颤抖的唇边。

安眠的人自然不动。

兰王便也不动,半晌,之惟才听他又道:“还不起来啊,再不起来,我就抱你起来了哦……”声音越发柔也越发小,终于在他伸出手臂揽上那人身体的时候,他自己也倒在了床上。

“父王?!”之惟忙抢上去,只见兰王竟已晕厥,一丝鲜红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

“先生……父王……”跪在床边,少年又一次痛哭失声。

生死不过一线,思念却成永远。

以为那天已是悲痛的及至,之惟后来才知:日复一日的怀念才是仿佛无尽的凌迟。

第二日黄昏时,兰王才在王府的榻上醒过来。见他一醒,许多的太医便忙围了上来。兰王却将他们挥开,兀自下床。众人要拦,却都被兰王的目光给吓退:他望着窗外的残阳如血,眸中的悲伤亦如血红。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极为平静的,只是说了句:“本王要出去一下。”

还有谁敢阻拦?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脸色苍白的他走向门外。

等之惟听说后赶来时,兰王已经离府。之惟不死心的跟出去,刚到门口,却撞见一人,有些面熟,却也懒得去想是在哪里见过。那人见了他,却眼睛一亮,上前来奉上一卷轴:“这位可是世子?此画乃草民奉兰王之命绘制,烦请世子转呈王爷。”

之惟疑惑的接过那卷轴,边展开边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个月前了,王爷重金相请,命草民务必于今日之前完成……”

之惟却已再没注意那人说些什么,当卷轴铺展的瞬间,他看到画中人的浅笑——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像极那最初一眼,一眼遂成终身惦念。

可为何泪水偏总在最想凝望的时候模糊住视线?等眼前水雾消散时,送画的人已然不见,而他也终于回神,晓得:一切都只成了画中的影象。真实的,都已走远;过去的,再不能回来。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很多年后他想起当时,却也还有着些许的遗憾:他没有想到,那竟是他先生留于世上的唯一一幅画像。虽然他的名字仍不时流转于正史野传,但那或模糊或扭曲的面貌都早不是他心中那人。而他,即使以后手握重权,却也无法掌握那管描摹的笔。是千秋功罪任评说,还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他只是长久长久的怀念着乍见此画的心情。

这是后话,当日他只是重新卷好画轴,向君宅走去。

不意外的,在那里,见到了他的父王,意外的,是听到的他的话语。

“潋啊,抱歉,我又来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我居然睡过了,呵,居然是我呢!不过还好,终于还是赶上了,今天还没过完……你……不会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兰王伸手抚过那春水般的发,“今天是你……三十岁的生辰呢……”

只是春水已成了静水,光阴已不会再启程,沉睡的人儿,永远年轻。

门外,之惟望着笑着流泪的父王和已入殓的先生,捂住了双唇。终于明白了先生临终所谓”不甘”:生忌与死忌只一天之隔,教人如何承受这生离即死别的残忍?

……那个永远在为他人着想的人……

听得里面兰王已泣不成声,却仍要再言:“潋……来得仓促,没给你带什么……你知道的,原本……想给你的太多……”压抑不住的哽咽不时打断他的话语,落单的臂膀来不及抹去满面的泪光,只得暂时离开棺中人的乌发,他将唯一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脸上:“潋,对不起……我不哭……今天不该哭的……本来是打算送你幅画的……三十而立,总得留个纪念是不是?可是……你别不高兴……好,我这就不哭了,真的……”然而从掌下逸出的仍是撕心裂肺的泣音。

之惟垂泪,低眉看到手中卷轴,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父王,先生的画像,刚送来的。”

兰王怔了怔,才意识到转过脸来看他,再看向他手中的画卷,半晌,却摇了摇头:“那个怪人不是说不画的吗?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说话不算数呢……”说着目光又移回棺内。

经他一提,之惟这才想起送画之人是那日在卧佛寺前见过——”怪人”?难道竟是有名的”画怪”南山秀不成?想起他见着先生时的神色,便对这怪人的出尔反尔并不奇怪:没有人能抗拒那样的美,没有人。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将画轴交给了兰王,“父王你收着吧。”便退了出去。

那画,从此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那晚,夜深时分忽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他一个人坐在廊下,身后是不灭的橘色的灯光,兰王暗哑的哭声掩在了雨声里,他默默的抬头望天,心中居然已不再那么凄凉,记忆中只有着那人永恒的温存,如这风雨散不去的花木的清香。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回屋去看父王,只见筋疲力尽的他已伏在棺木边睡着,面上犹有泪痕,而在不远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酒壶在地上泛着瓷光。

那是他在先生去后,第一次见父王醉酒,没料其后几天也日日如此。

寂静的小院内仿佛只剩了沉醉与沉痛。然而外边的世界却不是这样:君潋的暴卒虽称病逝,却仍是在朝里朝外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虽然那人从不想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无论生前身后,他都没有逃过纷繁人语。他的死,教很多人快意,甚至有人弹冠相庆,道朝里终于少了以色媚主的祸水,仿佛他的死便能成全了所有人的令名,仿佛轩龙朝从此便真如白玉无暇永无污点。

之惟闻之愤然,他的父王却无甚反应,仿佛那人死后,此生此世便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守着那人的棺木,反复抚着那管笛,反复将苦酒和泪灌下。

最后,平复了人言的听说是一人的上奏,言道:君潋为官无垢。众疑之,那人却反问堂上衮衮诸公:有谁为官十载未纳过一两贿银,又有谁朝上朝下未道过一语违心?于是,众皆默然。

之惟没想到说话的人竟是成倬——那个明里暗里弹劾了先生无数回的言官,却也是他保全了先生最后的名誉。从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了解得太少。只是已再无人能询。但他也在同时发现,自己在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在迷惑的日子里,望向天边,抬头微笑。

他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看见父王竟也露出了如他样的笑容。

那天刚过先生的头七,晨光里,兰王起得很早,一见他便言道:“昨晚终于梦见你先生了。他很好。”说这话时,他脸上的幸福是真的。然后他舒了口气似的:“这样,以后就是睡不着也没关系了。”果然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酒壶。即使在以后面对无数个无眠的长夜,他也只是独自望着星空,默默微笑。

看到彼此的笑时,二人都有一瞬的恍惚,面上有种暖暖的、温玉般的触抚,仿佛是谁含笑的凝注——是他吗?不约而同的抬首,虚空中拂过温柔的春风……

忽然明白,他,到底为他们留下了什么。

而他自身,已化为了白色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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