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还是清醒的呢?
好痛!似乎听见腿骨断裂的声音了……浑身上下也都已湿透,凉的脏的一寸寸的渗进肌肤,真不想看,也不想感觉,这里唯一干净的是自己手上仍在汩汩流出的血……
昊啊,潋这样子,一定会被你说傻吧?
呵,被你骂就被你骂吧——我绝不会妥协的,绝不!我要活着见到你——
昊,为何,总会那么想见你一面……
身子突然一轻,恍惚是被谁腾空抱起?面前人粲然一笑,穿透暗云垂野——昊,真是你吗?
刚想伸手触碰那笑容,眼前却忽有什么流星般飞掠,那笑容蓦然散去——
昊!昊!你在哪里?!
黑雾重重,伸手遥够,一股大力猛然将他推入那人怀中:“昊?”一声呼喊还未出口,手心里忽然就一热,猩红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手腕,从那人胸膛涌出——
“昊——”
看不清他表情,只有他声音:“潋,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回旋,再回旋。
“不——不要——”为何心头的嘶喊怎样都喊不出声?只能任由那身影、那声音都从手心的空洞里倏忽流逝,徒留下满手的血痕和一支洞穿的箭矢——箭矢无头!刚刚却就是它,穿透了他的掌心,再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昊,我不能让你这样!我不能!
低头望,血流满手,分不清是谁的——
昊,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因为我……
“不——”心房揪扯,一声低呼瞬时溢出了唇角,下意识的探手抓住了什么,君潋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帐幕,原来方才都是一场噩梦。
手心的濡湿却是真的,不过全只是冷汗,他顺腕望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抓着一人衣衫:“王爷?”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盈盈的一笑:“抱歉啊君公子,王爷不在呢。”
他忙松了手。
那人却反握住:“方才拽得那么紧,差点将人家衣裳扯烂,现在岂是想松就松的?”
他脸习惯性的一红,避开那目光:“方才失态,抱歉。”
那人一笑,终于松了他手,却动手擦了擦他额上汗珠:“做噩梦了?”见他目光黯然,便哂道:“看来还是我功力不够,才惹你梦呓连连的——平时别人只要是吹上几声,你就能睡得挺安稳了。”
他这才注意到身旁人手中的笛子:“怎么?”
那人便解释道:“这许多天来,多亏我那‘师父’的灵丹妙药,你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就是整日噩梦胡话的,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最后只有你那王爷吹笛能让你安静睡去。”
丝丝柔软爬上心头,微甜微酸,君潋垂睑:“他会吹笛?我都不知道。”
“啊——”那人吐了吐舌,“那你可知道:这个好主意还是你那学生想的呢——小小年纪倒深知你心哪。”
“你不也是吗?”
“噶?”心头一跳,正对上他温和澄明的目光——“谢谢你,离若姑娘。”
“认出来啦?”小厮打扮的离若笑起来仍带着几分媚态,“你谢我什么?”
君潋微笑:“一谢你将王爷支去休息。”
“何以见得?”
温柔的目光掠向她手中的笛子,斑斑的印记是湘竹染泪,还是情意深烙?“若是他还醒着,这笛子便绝落不到旁人手里去。所以,姑娘定是有方儿让他去休息了吧?”
仿佛她纠纠缠缠就只为了这管笛似的!离若横他一眼:“不错,我让我‘师父’在他茶里下了点安神药,保管他睡到明天这时候。”
他笑了笑:“劳姑娘费心了。我再谢姑娘。”
“又谢我什么?”离若挑眉而笑,易了容的面孔上一双水眸依旧清亮。
他望着她,笑意深沉:“谢你竟能拜了那样一个‘师父’,谢你竟肯扮作小厮带他来此——如此屈尊降贵,甘冒风险,我怎能不一一谢过?”
“罢罢,才不要你谢我,你怎知我安的都是好心呢?”离若眨眼而笑,目光却胶着他浅笑,再挪不开。
“好心坏心又如何?事不临头,谈何结果?即使现在有了结果,又怎样呢?又有谁能料到目前的结果放到将来究竟是福是祸?”帷幕中,君潋的微笑略有些模糊,眸中却有莹然难灭的清光,“现在,我还活着,是姑娘,是他,救了我一命,就为这结果,我便该重重谢过。”
“瞧你说了这一大堆,小女子才疏学浅,多半是不懂的。”方寸欲乱,她一笑带过。
他不意,清浅一笑,也不知是在对她讲,抑或是对自己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十年百年,人总归都是要死的,这一点有谁不清楚呢?如此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是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未来的?任你怎样荣华富贵,任你怎样情深意浓,还不都一样要归于尘土?可也没人就因为看清楚了这个便肯放弃当下的——想是只要一天生命还在手中,就没有什么可真正绝望的吧……”
语音倦倦,语意沉沉,病骨支离那人清然淡然而笑,述未来却又似叹往生——生作何念?只为恋恋风尘一点情深。五内翻涌,不知为的是他是己——罢罢罢,哪来那么多工夫耗在这些心事萦回?眼前这人这笑,哪知几时便只能作了流景回忆?想着,她忽轻扣一记床沿,甜笑出声:“瞧你拉拉杂杂说这半晌,若我便只用一句诗!”
“哪一句?”
“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开堪折直须折!”
饶是修为再好,体力再差,听了这旷古一句,君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两抹胭脂染上苍白面颊,明朗之色顿生,呛咳着道:“真是绝妙好诗啊!姑娘这话,我记住了。”
离若扑哧一笑:“气死古人不偿命的浑话,要你记住作甚?你自说你的诗词歌赋,我自作我的精彩文章,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是啊,与汝何干?
原来如此。
再情动魂牵,也终是各自各人;再生死纠葛,终还是各寻各路。谁的命运掌握在谁手上,谁能替谁把一生走完?说到底,又是谁能连累了谁去?逆天之爱,终也是二人同选,少一个,都不成恋。
如此,还有何可瞻前顾后?
如此,便浑噩顿开,往后光阴忽如白卷铺展,任挥毫,管它长短!
来日几何?且在今日看拭手,补天裂。
君潋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姑娘,既是如此,那我便也说我的直接了:想请姑娘帮个忙。”
“哦?”
“姑娘的身份,我已能猜到几分。此番你带顾大夫来此,怕不止是自己的意愿。”
“何以见得?”离若目光并不闪避,“你真信我不安好心哪?”
“姑娘之心我不敢怀疑,若姑娘不是真心一片,当初也不会将顾大夫的秘密缝于毯中相告了。此番好意,君潋铭记在心。但这一回,无论怎样,姑娘确是有意无意在帮他人之忙了。”君潋娓娓道来,“姑娘能知顾大夫下落,只怕旁人也能知道。相信姑娘是真心要救我,且乔装打扮,委屈良多。但这些只怕还远远避不过他人耳目啊,姑娘这一来,便是将顾大夫身上那些纠葛又带回我和王爷身上来了。尤其是王爷,他见有人能救我,定又是不管不顾旁的:秋决虽停了,可罪名还是在的啊——顾无惜怎样也是个罪不可赦的死囚,留他于此一天便仍是一天的危险。况且敌暗我明,如此一来,王爷他岂非每一步都掌握在了他人手中?此时引而不发,将来一旦发作,便要成祸啊。”
竟是这般坦言相对!是真信实了她,还是有恃无恐?离若望那深瞳,波光澹澹,并无一丝隐晦,水眸不禁一闪:“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我要求姑娘帮忙的。”君潋似是一叹,缓缓说道,“釜底抽薪之计其实简单,只要顾大夫肯去翻案:事实真相不可更改,况还可凭借王爷之力,洗脱罪名应是轻而易举。但顾大夫却是迟迟不肯如此,大约仍是旧情难舍之故。挥慧剑,斩情丝,谈何容易?我虽曾与他长谈,却也一时心软,未将最伤他那事告他,现在想说,却已迟了。”
“是哪一件事?”她盯牢他。
君潋似不经意:“不就是辛默娶了裴相独女一事?”
“是辛默?”她不由喃喃,一丝讶然流露语间。
君潋似未闻,只自继续:“顾大夫不忍揭发,多半是一直以为他虽借刀杀人,却也毕竟是为他俩情份。但看辛默如此作为,倒像是为入豪门而设下的一箭双雕之计。如此用心险恶,当真令人齿冷,相信顾大夫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再念旧情。只是事到如今,我却不便再说——他现在哪里还肯信我?”
“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来说咯?”离若睨他,“怎又是让我来作坏人?”
“姑娘毕竟置身事外,若能将此事无意间透露他知晓,自比我来说要好许多。”
离若望着他,忽然挑眉而笑:“好是好,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真偏倒了你那一方去?”
机锋往来习惯,倒似不能招架她这突然坦白,君潋心头一紧,一时五味杂陈,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姑娘是说……”
离若凑近他三分:“我若这样做了,岂不要教别人的计划落空?你怎不想想,这事要让人知道了,他们岂能放过我?”
不是不想,而是料定你不会当真依我说的去做。可为何直面这星眸璀璨,心却动摇了?偏眸,敛神,避开水眸中涟漪细碎,却没料柔荑反拂上他胸口,心跳在那白玉春葱下懵懂着:“姑娘……”
“你只顾求我帮你,却将我推入险境,你说你,是不是又欠了我的?”呼吸近在咫尺,欺负他沉疴力薄,她笑得更媚更艳:是为着桃红渲染的清俊两腮?还是为着手心里打着飘的鼓点——究竟是谁的心跳——他的?还是自己的?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忽然全不想分辨。
蓦然间,相对无言。
清秋雨,闲梦远,暂把真心见。
芳唇贴近了他的,眼见他眼波微澜,却终没真落下去。她一笑,直起腰来:“本姑娘不爱占病人的便宜,待你痊愈了,我再慢慢讨回来。”故意抛他一记暧昧媚眼,却未见他如平日般脸红——如雪容颜上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她想:断不能是遗憾。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有什么随着秋声转瞬而去,转眼他也已恢复了如常神色,浅笑低语:“若有那日,定不辜负。”
离若抿嘴一笑,也不言声。
俩俩相望,都作一笑而过。
“说了这许多,可觉得累了?”她嬉笑着替他掖掖被角,看他又因面薄而闪躲,“就让我这小厮先好好扮下去吧,你只管睡你的。”
“可是姑娘……”他热着脸拉高了被子,不知该怎样启齿。
“怕我吃了你么?”离若笑出声来,窘得他急忙侧过身去,终于决定不再逗他,站起身来,“我便在此吹笛可好?你好歹也算我老师,只当是验收弟子学业,好不好呢?”
君潋知她担心他身体,现在是断不肯走的,只得应允。
离若笑笑的看了他一眼,便走到了窗边去。
窗外,雨方停,风未歇。
她微微凝了眉,横笛至唇,万千思量便都付与了笛声一截。
想不到能迷恋上这样的笛声——
不弄技巧,不加掩饰,故借几分生疏,凸现三分狷狂,几起几落,终掩不住底下的豁达开朗。
不由睁开双眼,诸多悬心皆已被这笛声成全——吹笛的怕还不觉吧?但他已然心安,于是露一笑,低唤一声:“王爷?”
“你?”兰王却仿佛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挥着手里的笛子,不知该往哪里掩。
君潋覆上那笛:“别躲了别藏了,难道还要瞒我?”
兰王终于恍然:“方才你是故意的?装睡熟了梦呓,可是想吓死我?”
君潋笑:“让你瞒了这许多年,害我一直班门弄斧。现在不过是吓吓你,你还有话说?”说着,便要坐起。
兰王忙放下笛子,前来相扶,笑道:“好好好,都是我错,你永远是对的。这东西就是小时侯跟宫里的乐师学过几天,好些年不碰了,又不及你吹得好听,便索性不吹了,哪有故意瞒你的意思?”
“我明白,明白。”君潋从他手中抽过那笛来,“以后别再遮遮掩掩了,可好?”
“好,等你好了,咱们合奏。”他手覆上笛上人手。
“恩。”君潋眼中浮上淡淡笑意,“如此,我们之间便再不欺瞒了。”
兰王一笑,五指收拢,将那手那笛环扣掌中,也不言语。
君潋望着他:“你是想问我中毒的事吧?”
“你能知道什么?”兰王一手仍握,一手拨开他颈上一缕散发,“若你能知道,哪还能中了?”
有些毒,即便知道了也是能中的,君潋心中苦苦一笑,昊,你这般闪躲,怕就是已往这上面想了吧?侧首避开那人气息暧昧,纵鸳鸯交颈,却也终须各自思量,他瞥他一眼:“你何时也变得这样吞吞吐吐?不是刚说过你我再无隐瞒?”
兰王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不由手一顿:“你这是……?”
君潋转眸,静静看他:“我是说我已知道自己是怎中毒的。”
手指从那发间一路滑落,兰王一惊而起:“什么?你真知道?”
君潋点点头:“这两天我想通了:我的身体是在进过刑部大牢之后就坏了。”
兰王眉棱处一搐:“你是说……”
“牢里我只待了一天,接连不断的被提审,直到听说章学士自裁,我才被带回牢房。”君潋神色异常平静,并无半点局促,“但在被带回之前,有人给我灌了几口水。那时我腿上刚受过刑,人已近昏迷,喝下去的多半又呛了出来,所以才能大难不死吧。其余时间,我便再没碰过别的东西了。很快,你也就来了。”
“看来毒是在水中咯?”兰王沉吟,“这么说,他们刚弄折了你腿,就又给你下了毒?”
听他如此说,君潋心下松了大半,回道:“依我猜想,多半是章学士一死,我又不肯如愿招供,留我并无多少用处,不如索性除了。”停顿了下,又言道:“自然不能显戮,就是用毒也要小心,便索性先动了大刑,这样便任谁也看不出死因了。”
“竟用上点幽蓝?!”兰王只觉身上一寒。
“可还有比这药能死得更不留痕迹的?”他轻叹一声,随即舒睫而笑,“要是让君潋的死相太难看,难道不怕兰王爷的大军?”
“亏你说得出来!”兰王瞪他一眼,贴近过来,“这样性命攸关的话,今后休要再胡说!”
君潋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兰王脸上放心似的一笑,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对劲,然而听他言之凿凿,确又无半点破绽,脑海翻腾,然而就是抓不住头绪。还未待深思,却听君潋轻咳起来,忙收拢了杂念,一心关切:“不舒服了?”
君潋喘了两口,才接言道:“怕是一时话说急了……”
“那还不快打住?!”兰王将他按在枕上,“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你可别再吓我!”
君潋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敢再多言?只得老老实实的抿唇看他,眼波流转中,竟添几分醉人。兰王一见,心头已是一动,差点就要啄上那薄唇,但听见那绵薄气息,最终还是生生忍了,只将颜面埋入枕边流泉,乌丝成网,刹那便陷落其间。
君潋伸出手来,环了他腰,眸中却已增了几分怅惘之色,“昊……”忍不住将这名字再一次吐露,胸口有什么翻卷拍和。
“怎么了?”听见他唤,兰王转眸看来,却见一道血丝又将那完美唇线划破。唬得他赶忙跳起来叫大夫,却听门外已有人在敲门:“君大人,该吃药了。”
“好好的,怎又这样?”虽长髯飘飘,仍掩不了那眼睛年轻明澈,一圈涟漪,便将心事都泄了,“若是到立冬时再吐红,我看你直接将我那‘医仙’招牌摘了得了,不必再这样日日挫磨着!”
君潋听着他不饶人的话,只是一笑:“都是我这病人,让大夫操心了。”
顾无惜冷冷瞥他一眼:“该说的不说,说了的全是假的。你这样的病人,究竟是来瞧病的,还是来耍人的?”
君潋也不动气,淡淡道:“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顾无惜脸一热,目光却不离他脸半寸:“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大夫——你若真是将点幽蓝给喝进去了,管你吐出来多少,都早就一命呜呼了!”说着,便拉过他右手,只见掌面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大约是时间久了,早已褪色难辨,他便拿来烛台,将那手凑近,灯光闪烁间,那疤痕上竟泛出隐隐的蓝来。
他抬眸看那人:“这才是中毒的真因吧?”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以单独诊治为名将王爷支走?” 君潋抽回右手,“我就是有话要对你说。我知道瞒不过你:我的确是因此而中的毒。”
烛火明灭,如他眸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君潋凝神于那烛光,似陷入回忆:“你应也听说过我曾入狱之事,狱中严刑拷打自不必提,更兼百般折辱。竹能断,不能弯。为了不签下莫须有的供状,我暗中打碎了牢房内的水碗,将碎瓷藏于袖中,待被逼供之时,便以它割伤了手掌。”
“毒在水中,先渗进了水碗,后再由伤口入了你血。”顾无惜听得心惊肉跳:虽是自家之毒,却也未料能如此之烈,况还有这番中毒的曲折。
“除此,我也再想不出其他的途径了。也只能是像这样如你所料的没喝下去,才能让我苟延残喘了这许久吧。”
“可毒素入血,尚须引发……”
君潋苦笑:“你还记得那日你道我脉象吗——孤雁惊弓——弦声一响,我这惊弓之鸟自然掉了下来。”
顾无惜虽专心医道不问世事,却也毕竟不傻,于他言下之意竟也听出些政事端倪,不由疑惑:“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他说?”
“王爷?”君潋摇头,“于他说了便要天下大乱,我如何能说?”
“那又为何与我说?”心跳弗定,语音中可也带了颤?
“一来你是医者,怎样也瞒不过;二来你是个专注的人,只论治病,不问其他,我信得过。”几分淡倦竟就将真相交付。
原来,难不成,莫非……在他心中,自己也并不只是个医者?焰心动,烛泪热,年轻的眸子泛起一层薄光:“你既信任我,我也不瞒你:你的身子已经毁了,即使毒能除尽,也是棵被蛀空了心的树,再经不得半点风雨了。往后,即便是一次风寒、一点不调,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君潋没有说话,笑容里有几分萧索。
如此,他更进一言:“风雨飘灯,以此油竭灯枯之势还能撑几个春秋?”
君潋终于开口:“春秋更替,哪有人能长生不老?”
他竟有些恼了:“但也经不起这般耗!”
君潋的目光投向帏帐深处:“生死有命,岂是自己说了算的?”
“如果我说,你的身体还能好,还能像常人样长命百岁呢?”烛火摇曳,映出他瞳心光芒。
君潋终于回眸。
“我知海外有岛,岛上有仙草,可补血益气,正对你疾!你若……”声音陡高,蹦出唇际的是言语还是心声?“你若肯与我同往,以仙草再辅我之医术,悉心调养……”
君潋已打断了他:“顾大夫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声音里有着如同船上那日的漠然。
烛台打翻在地,哐铛一声,灭了光亮。
顾无惜忽扬首大笑:“好,说得好!是我糊涂啊——你们这些人我早该看透的!说什么真心相待,都是利用完了便完!费尽心机将别人扯进你们的漩涡里,别人怎样心情,你们却压根不问不管!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凭什么这样将别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错了。”君潋神色恬淡,悠悠一笑间却隐然有光,“是你自己要求得太多了:谁也没有掌控谁的意思——我和王爷如此,你也一样!”
顾无惜色变,数日来盘桓心头的疑云竟被他一语拨开:是啊,自己是在求什么?治病救人本是医生天职,却是从何时起开始贪恋那病人苏醒时的第一缕微笑?又是从何时起贪心那把脉的时光,想将什么捉紧不放?
只听君潋声又起:“前些天我才听了一句话,深觉有理:本就各说各话,你道与你何干?”
心又乱:是啊,与他何干?他只管殚精竭虑苟延残喘,他也只管求之不得爱恨纠缠。谁合强求谁什么?本就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是啊,各不相干……
顾无惜望着那无波容颜,半晌方摇首而笑:“好个各不相干!既然说到如此坦白地步,我也不妨把话说开:既是彼此无干,大人就请不必为我那案子再费心思了,我已决意不去翻供。”
君潋浅笑依旧,似不意外。
“离若姑娘虽也劝了我半天,但你知我的固执:于那人那事,我心已死,不想再提。以前的顾无惜只当早死在那事上了,一切后事但凭处置,死活我都认了。”
她竟当真说与他听了?听到这里,君潋却有些微的动容:她?!为何?问道:“你也将这话这样对她说了?”
“说了。”年轻的眸中仍有火星不甘熄灭,他用尽全力对那人不悔一笑,“王爷那头怎样方便就怎样安排我吧,无论怎样,我都是无怨。”
君潋凝眉。
顾无惜见他神色,知他定又是思虑万千——思什么想什么?已不属心下过问,只是仍爱这般凝眸,反正自己爱看便看着,反正也与他无干——就是舍不得这眉、这眼,即使白赔了前情,又求不得现在,却也只愿能好生多看几天。于是道:“你只管好生歇着吧,我还在此一天,你便一天还是我病人,不管怎样,病都与大夫有关,别真让我砸了招牌。”
那人看他一眼,依言躺下,决然闭目。
这样很好,很好。
收拾了心情出门去,他微微苦笑,嘴角却尝到一丝苦涩。抬手,想擦,终于还是停住:罢了罢了,它也自流它的,与他何干?
……与他何干?
只知道:从此以后,便只留了半缕桂香,于记忆中,永远缠绵……
流言本也是与人无干的,但嘴却偏偏爱将它传。
过了立冬,天气乍寒,之惟的心情本已是热的,只因先生的病情已渐渐好了起来,那两个神秘郎中也就走了,除了太医还时常来复诊,君宅里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下了学,之惟照例总是急着来找君潋,进屋便见他的先生已披上了狐裘,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像个粽子,一看便知是那个生怕他受风的父王的主意。
果然见君潋正嘟囔抗议着什么,兰王却只作不闻,见他来了,便道:“你来得正好,先陪你先生坐会儿,我过你二伯那里一趟。”
之惟对此已不在意:自君潋病后,父王与成王来往较以前多了许多,猜想是那次成王赶来提醒“宰白鸭”的事,让二人关系亲密了起来。一个是养父,一个是生父,他自不厌见这二人渐成一气。口中答应着:“父王可要早些回来。”心里头却巴不得能与先生多处几个时辰。
于是走到君潋面前去,瞧他还死盯着兰王,知他仍不情愿,便道:“先生,陪我下棋可好?”
“好。”君潋刚答应,兰王却叫了出来:“不行!你身子刚好,不许干那么费力的事。再说了……”忽的自己也忍俊不禁:“你自己瞧瞧,你还能伸得出手来吗?”
君潋也是一笑:“那我便全脱了,你看伸得出不?!”说着,就从那层层包裹中艰难的伸出手来解扣子。
“好好,你下吧你下吧。”兰王终于妥协,暗中瞪了之惟一眼,再看那人老老实实的再无动作,这才不甘的走了。
之惟忍笑忍得辛苦,此刻终于笑出声来。
君潋却难得的不笑,拈了枚棋子,静候他开战。
之惟便也收敛了心神,放下一子,又抬头看他。
五载师生,君潋早知他这表情叫作欲言又止,不由莞尔:“世子可是又听说什么了?”
之惟犹豫了下,终于蠕动了唇:“先生,你知道了吗?听说顾大夫在牢里暴卒了。”
预料中的,君潋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之惟便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先生,这件事你是知道内情的,对吗?他怎会失踪了又回来?又怎会死在牢里?”
“他的确是失踪了又自己回来的,那个胡郎中便是他扮的。”长捷低垂,掩盖了那眸中情绪。
然后等他治好了病,便又将他送回了牢里,最后让他死在了牢里,什么“宰白鸭”、放死囚,也就都一笔勾销了?!之惟在心里道。并非是对那桀骜的大夫有什么好恶,只是……只是先前曾以为,有什么可以……永远洁白。
“世子,世子?”
“恩?”他抬起头,对上他温和的笑:“继续吧。”
于是,又将那棋局铺展。只是心却平静不再。
下着下着,又想起了什么,他又问:“先生,我听说,宫里丢了瓶点幽蓝。”
“我也听说了。怎么,世子觉得……”君潋蓦的抬头,看他,神色有些奇怪。
之惟知道他已猜到了自己下面的话:“不止是我觉得,而且是我听很多人说:那药能让人死得毫无痕迹……就像……就像顾大夫一样。”
君潋拈子在手,久久不语,直到那冰冷石子染上自己体温,才道:“世子是在怀疑微臣和你父王吗?”
“不!不是!”他忙否认,却又更盼着他的否认。
君潋却只冷冷一笑:“我说不是,世子便能信了?就是你能信,别人又能信吗?这样的流言,压根没有拿来询问的必要。”
只听“啪”的一声,之惟手中的白子便掉进了那一团乱局中去。
要怎样说呢?这一番黑白交错:这一流言定是有人不甘心失利的反咬一口,只因他故意将辛默涉案的事借离若透露——辛默乃是裴相的成龙快婿,如要将他牵扯出来,岂不大大损了裴相的脸面?况且秋决已停,“宰白鸭”也就成了空口,如今这微妙朝局,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尚无胜算的计划去得罪元老?这一投鼠忌器,双方各退一步,终于成全了他和兰王,能将顾无惜之事解决。但面对这流言,又能怎生辩白?总不能说那点幽蓝其实在自己身上吧。面对学生清澈的眸子,他这作先生的,头一次无话可说。
“先生,算了,这局算了,重来。”之惟低下头去,收拾那意外入局的白子。
君潋却终于出言:“世子啊,对于流言,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明白吗?”
“恩?”他停了手。
君潋望着那纷纭棋盘,将自己的黑子一粒粒的挑出:“流言纷乱并不可怕,有言便有源,抽死剥茧,朝着这流言的最终利益方向看,便终能找到散播它的人。”
“啪”——之惟手中的白子又一次坠落棋坪。
君潋斜倚坪边,抬睫看他:“不瞒你说,点幽蓝的事实际上早已在庙堂里传开,你父王和我也早有耳闻,可传到民间却是最近的事。世子不妨自己想想,为什么要将点幽蓝的事扩大到民间呢?”
之惟沉吟道:“是为了把局搅得更乱,让人不知道那□□到底干什么去了,对吧?”
君潋赞赏的微笑:“对,那又会是什么人要这样做呢?”
之惟几乎不假思索:“是真拿了那药的人!”
君潋便又问:“既然如此,那世子请再想想,为什么要把点幽蓝牵扯到你父王身上呢?”
“因为药不是父王拿的,但父王却知道是谁拿的,所以那拿药的人便要先发制人。我说得对吗,先生?”之惟一口气说完,有些惶惑的看着君潋。
如此少年,如此心智!君潋点了点头,又继续拣出棋盘上的棋子,掩饰眸中心中一点怅然,接着道:“那微臣再问世子:这些针对你父王的流言最终是利益了谁?”
之惟想了想:“自然是想扳倒父王的人。”终于恍然:“这么说,拿药的和想扳倒父王的是同一个人咯?”
君潋一笑作答。
之惟自不知他心头所想,只自长出了口气:“好复杂!若不是先生指点,学生早被绕进去了。”
君潋不置可否。
之惟只当他是赞同,后来才知这棋线纵横究竟是谁人布下。
然而当时却只道心头大石落下,顿时轻松许多,很快便又重整旗鼓,与那人在棋盘上纵横捭阖,直到兰王归来。
兰王一进门,便是难得的凝重神色,顾不得之惟在场,便对君潋道:“父皇回宫了。”
“圣上他……?”君潋停了手,抬头望他。
“还没见着。”兰王摇头,“这只是刚传出的消息。但我估摸着大约这两天便会召见我们弟兄几个,很快也就要复朝了。”
“可是……朝中有变?”
兰王点点头,脸上却平静了许多:“是边疆出事了。”
这才将原委一一道来:原来此事还不是直接出在轩龙,而是在相邻的乌桓。那乌桓自上回为兰王大败以后便元气大伤,又兼其王乌骨那都怒极生恙,算来已有年余未敢轻犯。月前,乌骨那都病死,其子乌骨怀金即位。谁料即位未久,其叔乌骨那言便兴兵作乱。新王派军讨之,双方由是交战。一个是血气方刚,一个是沙场老将,棋逢对手,战事很快胶着。这些原本都是他国内务,与人无干,却不料西羌国暗助乌骨那言,如此一来,新王顿落下风,为求扳回局面,竟向轩龙求援,保证若能得助,便誓与本朝化干戈为玉帛,今后永不再犯。
君潋摩挲着手中棋子,问道:“那西羌对我国态度如何?”
兰王道:“西羌还是那句话:数十年前便与我朝定下了约定,教我们只管放心好了。”
“现在双方是谁拉拢到我朝谁便能得胜,还真都信誓旦旦哪。”君潋微笑。
“信誓旦旦归信誓旦旦,两方却都有意无意的把战火往我国边境方面拉。”兰王冷笑。
“这是在逼迫我们尽快做选择啊。”君潋沉吟道。
兰王显也赞同。
趁二人言语告一段落,听得一头雾水的之惟终于得以发问:“父王,那个西羌是怎么回事啊?它和乌桓有什么关系?”
兰王回答:“西羌位于我国西北,百年前建国时曾以武力一统各游牧部落,乌桓也是其中之一。当年西羌国力强盛时,也与我朝边境摩擦不断。直到我朝先景帝时,大胜之,更致他国国主病死军中。其后新主登基,便与我朝立了和约永不互犯,至此已有数十年。”
君潋插了一言,淡淡笑道:“这倒与如今形势有几分相似。”
听得心上人暗中褒扬,兰王老脸竟是一红,忙掩饰的又说下去:“如今哪比当时?据说当年,先景帝与那西羌新主本是好友,二人甚至还牵扯到了情感纠葛。后来二人各自为帝。最后西羌国主在壮年死于宫变,不久,景帝弃位传闻客死他乡。”不禁一叹:“其中纷扰良多,而今斯人已远,留在世上的只有一言和约与许多传说罢了。”
隐约的,有什么感慨飘忽而至,君潋只笑了笑:“怎样的事情说到底都只当事人自己知道吧。”
兰王便也笑:“说得是。你看这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如今西羌国力已是日下,乌桓虽是名为臣属,实际却早已脱离西羌管制,近年来依仗民风彪悍屡屡犯我边境,西羌也奈何它不得。现在好容易得了机会,西羌怎能不利用乌桓这次内乱重将其纳入掌控呢?”
“是啊。”君潋赞同,“我国和西羌都喜乌桓乱,可这一乱究竟谁能得利,却是难说:如是我国真去襄助那乌骨怀金,他若赢了,则等于让我国间接得罪了西羌,挑起两国干戈,西羌本也虎狼之国,再兼乌桓反复无常,我国胜算堪虑;而如不助,又让其胜之,则乌骨怀金定要心怀怨恨报复过来,一场大战仍是不免。但若是让西羌当真借此机会重掌了乌桓,其国力必然大盛,复兴亦是在望,这岂非更教我国担心?”
“化干戈为玉帛——当年一句承诺真能抵多少用处?”兰王冷冷一哂,“西羌这些年若不是各部落纷争压了这个起来那个,教它自身难保,怕也轮不到乌桓这等跳梁小丑前来骚扰!这些年咱们与乌桓打了大大小小多少场仗?它西羌怎从来没想过趁着乌桓国内空虚前去收管?!年年只作壁上观。”
“只怕更是在暗中支持呢……”
二人分析起来,之惟还哪里再插得上嘴,只顾频频点头,其实听懂多少自己也不敢说,忽听君潋问兰王:“王爷,你看这形势。该当如何是好?”
忙敛神细听,却只见兰王挑眉一笑:“看着。可好?”
君潋听了,也是微笑,点了点头。
之惟迷惑,终于兰王看见了他的一脸迷惘,对他笑道:“儿子,观望,你懂吗?”
“看着啊!”之惟脱口而出,又觉答得可笑,心底却在那一瞬明朗起来。还想再问,却见君潋已在看他,手中的棋子幽幽的闪着亮光:“世子,你可知道这朝廷里,谁的棋艺最高吗?”
之惟直觉的看向父王,兰王却摇头,便又看回来。
君潋放下了手中棋子,轻轻一笑:“是皇上。”
棋子拍落坪上,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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