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读网

字:
关灯 护眼
千读网 > 三秋兰 > 第9章 赋就一篇怀马融(下)

第9章 赋就一篇怀马融(下)

君潋的目光停在兰王消失的门口,摇首。

之惟便叫人端过了药来,君潋嘴里道:“有劳世子。”手上却没动。

于是端药的下人便又往前了一步,君潋看着那碗药,忽然问道:“你们说这药果真有用?果真能让我行走?”清寒瞳中一片茫然。

从未见过那笑容宛转的人如此显露颓唐,之惟大恸,忙劝慰道:“这是当然,先生的腿伤原本就不重,再喝了太医配的药,自然能恢复得更快。”

“是么?”君潋笑了一下,忽然一扬袖,整碗的药汁便随着翻倒过来,泼了一地。

“先生?!”之惟惊呆。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君潋没有看他,眼波缓缓移回了原处,在微笑自语的时候星光点点,“没用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再追不上他的脚步了,追不上了……”

之惟顺着他的眼波看去,瞧见目光的尽头,洒了一地的药汁正慢慢的汇成一条溪流,往门口蜿蜒而去——忽然在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比父王更懂得先生,懂得他此刻是怎样一种无奈的痛楚。

可是这又能怎样?命运的棋盘已经布下,棋线纵横间,掌握在手里的是否还是自己的命运?既已无力阻止,只能举手无悔……

不知不觉中待雨初歇,已是五月时节。

历尽波折的会试终于得以复试,半月后又经殿试。圣上钦点一百二十一人为进士,前任三甲里的柳汝成以状元及第。

状元郎的出身很快就天下传遍:柳某乃京城人士,曾求学于杭城君氏书院,是君家现任族长的得意门生、乘龙快婿,之惟却只道他是君潋的妹夫。

朝堂上也渐恢复了常序,罢黜和升迁的波涛不多时便重平复了宦海,沉浮间多少诡谲暗涌,以之惟少年心性也还看不明白。唯知韩冲死后,其子韩雄在兰王的扶持下承袭了爵位。年轻的侯爵资历尚浅,众望难服,韩家自此不得不与兰王合作无间,实力却毕竟今非昔比。

之惟也并不想管父王在整个事件中究竟作用如何、得失多少,他只愿天地能就此平静,就如这雨季的终于停歇。

雨后清风拂掠过天际,带走春愁无限,纷扰也恰随落花逝去,渐浓翠意之间,清明碧空愈高愈远。斜阳西下时,云缕间穿过丝丝金线,悄悄漏进窗棂里来。

之惟向里看去,屋内高低两道人影,轮廓清晰可辨:高的是端坐的父王,低的是跪着的太医院医正。

只见兰王终于拍案而起:“你这个医正是怎么当的?!”

须发全白的医正不卑不亢的答道:“回王爷,微臣已经尽力。”

“尽力?你居然敢说你尽力了?轻易就放弃施治,就是你群医表率的作风?!”

“微臣虽忝为医正,却毕竟不是大罗神仙。”那医正竟也倔强,“君大人之伤势能复原至此已是难得,然再谈行走自如,除非华佗再世。”

“哼!”兰王冷笑着,“父皇差你前来就是要你说这些话的?”

“皇上只是降旨着微臣前来诊治,至于微臣所言全凭医者良心,不但在王爷面前如是说,就是皇上面前微臣也会如此回。”

“良心?我看你们太医院的良心都教狗吃了!”兰王愤然挥袖,书桌上的纸张纷纷扬扬,扫了那医正一头一脸。望着一地狼藉,兰王这才想起这是在君宅,并非王府,自己是代那人接待圣上使者,如此总算冷静了一些,强压住心头怒火,将那医正拉了起来:“罢了罢了,你走吧。”

之惟偷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心已凉了半截。一地惨白中,父王背光而立的剪影竟能生生刺痛双眼,他只得默默转过了去,贴墙而立,深知这份心痛只能各自承担。

“世子。”却听有人相唤。

之惟抬眼:“黄勐平?”

“正是下官。”

之惟脸一红:“方才一时脱口而出,有失礼数,黄正卿见谅。”

刚升了大理寺正卿的黄勐平微笑:“不敢。”

“未知大人此来何事?”得知君潋在大理寺中并未受苦,之惟便对黄勐平映象不坏,语气也客气起来。

“下官是来找君翰林的。”

“先生?他应该在里头休息呢——他不能久立,所以接了旨后父王就逼他回房了。”之惟看了眼黄勐平的一身便服,有些疑惑,“你该去后面找他啊。”

黄勐平点头:“不瞒世子,下官也是这样想的,且又担心今天府里人多……”他耸肩笑了下,“为此,下官还是从后门进来的,直接就去了内宅,可惜并未见到君翰林。”

“什么?”

“下官刚猜想他是否与王爷在一起。”黄勐平看了眼屋内,摇了摇头。

“那先生呢?”

“世子也不清楚?”

之惟茫然摇首。

黄勐平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兰王正巧走了出来。

“父王,可知先生在何处?”之惟忙问。

“他该在后面啊……”

还没等兰王说完,之惟已跑了出去。

“之惟?!”兰王狐疑的唤着,少年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暮色中。

“王爷,世子是去寻君翰林了。”

兰王这才注意到身边之人:“你怎么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官本是来找君翰林的,谁知却未在内宅见到,这便寻来了此处。看来,王爷也不知他去向了?”

“你找他何事?”兰王看着他。

黄勐平犹豫了一下,递上了一只信封:“烦请王爷转交给君翰林。”

“这是……?”

“这是君翰林在大理寺囹圄中所留。”见兰王仍是不解,黄勐平解释道,“狱中例备纸笔,本为犯官自录供状之用,长日无聊时,君翰林也曾在上面书写过只字片语,但写完之后就都撕了个粉碎。这信封里便是那些碎片,是君翰林开释后,下官一一收起。”说着,他笑了笑,还是那落地书生般的恭谨模样:“下官想着下官那里人多口杂,不甚干净,君翰林虽已十分谨慎,但这些终归还是自己收着的好。”

“你……”兰王攥着那信封,仿佛第一回认识面前人,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黄勐平忙道:“王爷不必再招呼下官了,还是先寻到君翰林要紧。”

胸中一跳,却又不愿承认的强自一笑:“他能去哪里?”

黄勐平抬了眼:“王爷,恕下官直言:一个人,若是从太医院的医正口中得知自己的腿没有希望了,他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这不可能!”兰王微震,却仍摇头。

“王爷,请再恕下官直言:您方才与医正的谈话声连下官都听见了。”黄勐平垂下了眼去。

“他不会……”兰王依旧摇头。

“那便请王爷看看里面的东西吧。”黄勐平行了礼,“下官告辞了。”

兰王忙拆开手中信封,伸手一抓,粉碎的“雪片”滑落于指间,都是些不成字的笔画,不成句的字眼,正无头绪,一片”雪花”映入了眼帘:左边隐约为”粉”,右边半个”身”字依稀可辨——“□□”?——“粉身”?!想到这里,人已飞纵了出去。

找到君潋时,正是天光褪尽那瞬,半青半黑的天空里冷月初升,月光和着水光交织成淡薄愁烟,锁住池塘里面一带新碧,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深静沉敛。

白衣独凭栏。

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白影凄清仿佛已对月千载。

之惟不由握紧了拳。

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一只小虫滑过了水面,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那白衣的人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了头来:“世子?”

之惟走近了几步,目光落于他身,见那一身雪衣实已泥泞不堪——不用猜的,他是怎样来此。

心房猛的抽痛,他想别开眼去,却瞥见那人手里唯一的洁白——一卷折叠整齐的白绢。他认得此物:这是冰蚕丝织就的贡品——皇上刚刚降旨赏与同考君潋,以彰其洁,并且还特命太医院医正随同颁旨的郎溪前来,以表慰问。为此,君宅今日罕见的风光热闹,然而之惟却只记得:先生修长的十指接过白绢,红尘刹那寂静,宛如掬起一捧清雪。

眼前雪白依旧,十指却已是泥污斑斑,那人心又当如何?他蹲下身子,紧挨在那人身边,唤了声“先生”,目光不自觉的飘向那凝碧水面。

“世子不觉得水太浅么?”听得那人笑。

之惟剧震,抬眸跌进双黑瞳,暝色幽深亦不及他深眸无澜,“若能有勇气在这样浅的水里溺死,那还何愁没有勇气活下去?”

之惟霍的站起,踉跄后退,眼中白影明灭,有如书页翻飞,无数过往重叠,那一次次心恸和心动中铭刻的身影,为何他的绝望也能如此淹没自己的身心?!

冷不防,后背撞上了堵“墙”,不用回首也知来人是谁,那坚定厚实的温暖,还有君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王爷?”

兰王凝立无语,唯有之惟感觉得到他的紧张——那是随时的预备,假如水边之人有一点异动。

君潋还是如常微笑:“你们两个这都是怎么了?干吗都盯着我看?难不成我头上长角了?”

怀着同样心事的父子却无一人作答。

君潋便叹:“都想到哪里去了?忙了一整天,难得现下夜空如洗,我出来赏月,也不成么?”

可谁都知道他是未到傍晚便已失踪。

“那我陪你。”想了想,兰王终于扯出抹笑,到他身边坐下,靠得那样近,几乎伸手就能将人揽进怀里去,却终究只是靠着。

君潋也仍如原状坐着,笑着:“王爷,咱们有多久不曾这样并肩赏月了?记得以前有回还是在战场上,那晚本算得应是月黑风高适宜奇袭,却不料临了动手反倒月色澄明,你我只得相视苦笑,我说:难不成只能和敌人一起赏月?”

“那时军中粮草不济,只望速战速决,却不料计划落空,也不知下次机会要到何时,更不知我军粮草还能否挨到那时机到来。”陪他追忆往事,兰王轻笑。

君潋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上战场,全凭着书生意气,确是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你说要赏也只和我一起,只晓得月光遍洒帐北荒原,远胜营中千帐明灯,你我并骑于莽莽瀚海之上,恍若置身无人虚空。”

兰王扬眉,望断长空:“记得那时你难得开怀大笑……”

“那是因为当我问及你粮草之事,你回答我:天上的月亮不就是月饼?”君潋唇角微扬。

兰王也笑。

“那时我还真是天真,被你一带也就过去了,从没想过粮草会是被人故意克扣,没想到为国征战也需担着如此大的风险。”君潋的眸子渐渐黯然,终抿了唇,“那时我尚以为这世界能分黑白……”

一旁的之惟没想到会再次听到这句话,更没想到先生竟会比父王更直接:“后来才知其实不能。”

有什么仿佛悄悄的碎裂在每个人心头。“潋?”兰王触到那人目光。

君潋望着他,微微的笑:“王爷,幸好我现在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太傻。”

一句话仿佛是机括触动,许多彼此都闪躲了许久的暗流终于如潮涌动。

“不,别这样说!你这个傻子——唉,我说你傻你就傻吗?”兰王语无伦次的辩驳,伸出手去想将那人捉紧。

之惟也觉他话语无力,于是便见水气第一次弥漫上了那温润的眼瞳,但那人很快就别过了脸去,眸中的雾和池中的雾似乎就要连成一处。

“潋,看着我!”兰王猛的拉他入怀,强扳过他下颌,“你有话就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你看着我!”

君潋看着他,眸中已是泡影幻灭的空虚。

他摇头,他不让,手下想更用力,却又不忍,更不曾料想他的下巴比想象中的还要纤细——迟疑间,那份单薄已从他手中滑脱,教他抓了个空。手空心更空,仿佛提高了嗓门就真能呼唤回什么:“潋,别再憋着了,你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啊,说啊!”

“我不都已说了?”他终于不再笑,手指在雪白的丝绢中收紧。

“那你问啊!”

“问什么?”雪色揉作一团,解不开的丝缕纠葛。

“问你想知道的:问章聚的遗书,问我是怎么拿到的,问他到底干了什么,问我到底干了什么!问你用这样大的代价到底换来了什么!”

“我并不想知道。”

“不!你想!你现在拒绝,只是因为你怕!”

他手下不觉用力,几茎丝线滑脱,飘在风中,微微颤着:“谁说的?”

“我说的!”之惟看见父王眸中烟波流转,“你敢说你不怕?你敢说你从不怕你的坚持得不到回应,不怕你坚持的东西其实是错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担心过:你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君潋微怔,随即竟又绽出了笑容来:昊,你还真是懂我。

可害怕又怎样?不坚强又怎样?的确,不敢问,不敢说,怕问了说了,碎一地的就不只是自己的坚持,怕失去的就是走下去的勇气啊——君潋存于世间到底有意义几何?除却身体发肤,是否所作所为皆是错、错、错?那么,彼此这份情呢,是否也真的是错误的执念,是否真是场红颜祸?

昊啊昊,这你让我如何问,让我如何说?

就让一切都只当我傻吧,兴许正是不知道对错,你我才能这样盲目的走下去,不是么?

举首望,月华流照,白云千古,永恒不变的究竟还有什么?干脆移近去,埋首入那胸怀:

昊,就这样吧,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只要今天能在你身边,我就不再去想明天。佞幸也罢,傻瓜也好,永远不良于行也没关系,君潋此身都不要了,就此平静渡余生,你可愿呢?

于是告诉他:“我想辞官。”

“什么?”

“我想辞官。”君潋又说了一遍。

之惟惊见父王迟疑了下,终是一把将先生推开:“不行!”

“为何不行?”只见君潋扬首轻问,凝望的容颜仿佛琉璃般易碎。

兰王索性站了起来,生怕自己忍不住就会重纳他入怀,但更深知此时此刻若真这样做了,怀中的人就将真会如美玉样碎裂,无可挽回:“好你个君潋君兰卿!你居然敢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你的坚持都到哪里去了?你的勇气又都到哪里去了?!”

大约从未料到会顿失身旁温暖,君潋有着一瞬的失神:“王爷说笑。”

“说笑?究竟是谁在说笑?”兰王望着他,“那你告诉我:是谁咄咄逼人,迫走闹事的书生?是谁白衣傲雪,甘受酷刑?又是谁十年前站在金殿上,把那样的坚强刻在我心?你敢说我说的都是‘说笑’,敢说那些都不是你?!”

“那都已是往事。”他垂下睫去。

“往事?”他冷笑着,扯开手里一直紧攥的信封,其内碎片撒满二人身前。他看见那人猛然抬眼,身体一震,几乎要后退——如果他能站起。他觉得自己心都快绷裂,却仍咬着牙关说下去:“那这些是什么?”掏心相问,那人却不语。

“好,你不说,我自己看!”抓起那些纸片来,妄图拼凑到一起去,那一笔一画,都是他的血泪啊!可为何,为何总也凑不成句?颤抖的究竟是他的笔迹,还是自己的掌心?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不知这样狂乱了多久,终听那人出言,“粉身”二字顿时从兰王指间滑堕。

说话的人则俯身拾起另一片,缓缓道:“这张写的是: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随手又拾,又要道:“这个是……”却被人一把拦住,抬眼见什么在对面的眸中闪烁,惹得自己眼眶也一阵酸疼,然而却仍是只会笑着笑着:“怎么,王爷不想听了?”

“你这是何苦啊,潋?要谈什么粉身?要吊什么书客?”从没料到他心中的绝望竟是如此深刻,丁香般的坚持到最后竟是逼他转向鬼蜮寻找寄托。难道能真怪他脆弱?一路走来,伤痕累累,他总比他承受得多。要怎样说明,怎样保护?可只怕心中的伤比身上的更难弥合。

只能一遍遍的坚定告诉:“世道虽暗,可你的坚持、你的苦心也并非是无人理解啊。不然父皇今日又怎会特颁嘉奖?”目光移向那如云白绢,“潋,除了你,朝野上下还有谁堪匹配如此洁白?”

洁白?现在呢?却未料君潋淡淡一笑,手一松,那”天恩浩荡”的绫绢便飘飞如雪,跌落一池沉郁的碧色。

与此同时,只听哗啦一声,一人跃入了水中,抓紧了那抹白影。

“世子?!”“之惟?!”岸上的两人同时惊呼。

之惟捞起那白绢,立在水中央。

“世子,你怎可如此犯险?”君潋一怔,几乎要起身。

之惟静静的看着他:“先生说过这里水浅。”

君潋色变。

之惟便托起手中的绫绢,呈在他眼前,诚然,湿透的绫绢确已非白色,凉薄处映透一片经纬纵横,月光透过时直见着水面的黑沉。心念一动,他想起了那一捧雪,于是忙将绫绢层层团起,重重叠叠的丝线交错里终于又现出了原先的颜色:“仍是白的,先生你看。”

话音落时,他看到清光在君潋的眸中闪耀,几乎就要坠落。

他看见父王对自己赞许的微笑,看见他终于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先生的双肩:“你不是在赏月吗?那就再看看这月亮——潋,你瞧见了它的洁白没有?无论在天上还是在水里。”

他看见先生闭上了双眼:“水中之月终究乃是幻影啊。”

他听见父王定定的说:“可水面亮了。”

先生睁开了眼睛,澹澹流光。

一时,风好静,月好清,夜好凉。

他以为先生会流泪,却没想到他竟又淡淡的笑了。反是看着他笑的人,泪,落了两行。

拂照九洲的明月见证着转瞬喜悲,笑与泪,皆付流水。

清辉淡洒下,换过了湿衣的之惟终于看到父王与先生并肩偎坐,父王低语轻诉,先生听着,眼波润泽,仿佛是在聆听什么彼此都喜欢的故事,然而事实却残酷得多。

兰王将科场案内幕和盘托出。

“得知你被抓时,我在宫中出不来,心道救你之计惟有尽快了结此案。”

连之惟都隐约猜出在对案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要了结该案,惟有……

“章聚既做了舞弊的事,自然也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说不定是事发前便备好了遗书,只是发愁要交于谁人之手吧。我猜他于是故意不隐瞒那知情的同考是你,而将你拉进此案,因他知道凡事牵扯上了你,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将遗书送到我手里总比落到高和、韩哲或者别的什么人手里要强得多。”兰王苦笑了下,“他还真不枉你对他的信任,他竟也是这样信得过你,信得过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不管是否是他有意为之,那遗书就这样落到了我派去的人手里。而后,便听说章聚招认了,后自裁了。”

见君潋不自觉的垂了眼帘,他忙道:“但要了他命的人,不是我。”

君潋点头,也不追问。

之惟却到如今才知:章聚并非是完全死于灭口,所谓“自裁”背后竟是包括父王在内的数股势力推动。究竟是谁将他逼上绝路,此时再言又有何意义?生命如落花,如秋叶,散了便是散了。如何能练就此样冷眼旁观?心里忽有些明白:就是自己也亲身经历,为了心中的那份守护,脆弱的灵魂也学会残忍。

如此,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兰王救出君潋,开始插手调查。原本此案毕竟涉及广泛,且还会挫伤韩氏势力,即使能趁机将其掌控,也未必得能偿失,所以兰王也一直慎重行事。直到君潋屡次入狱,他才动了真火,不惜一切彻查,从而找到卧底阿贵,取得了真凭实据,最终揭开黑幕,引发一场海雨天风。

“可想看看那遗书?”只听兰王问君潋。

“这样的证据,你居然还是没有交给朝廷?”君潋不由奇怪。

“看看其中都写了什么吧。”兰王笑了笑,“如何交得?”

终于见到了那封纠葛万千的遗书,之惟好奇的凑上前去,月光不够明晰,原本苍劲的正楷显得有些模糊,如同雨雪晕染的竹节。只见纸上只有寥寥数行,是一首诗:“柳送风絮飘零久,燕过雕梁鸣啼幽。独倚阑干清池侧,托付莲心一点愁。”

他看不懂,兰王便在纸上指点着:“柳”、”燕”、”梁”,他仍未明白,兰王就道:“那就问你先生吧。”

“章聚当时还不能肯定此书会落入谁人手中,因此只能隐晦的暗示此案中为数不多的清白之人。”君潋回答,“这里点到了三个人的名字:‘柳’汝成、‘燕’子翰和‘梁’康。”

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之惟半知半解:“这个好象……”

“耳熟是不是?”兰王插言,“连我刚拿到这诗时也是莫名其妙,直到后来听你先生说他就是那知情的同考。”

“原来他们……”之惟终于反应过来。

君潋微微一笑:“不错,他们三个就是章聚对我言到的必中的考生。梁康和柳汝成自不用提,那燕子翰却是落榜。”

“他这样暗示究竟能揭示什么?”之惟复疑。

“世子想想看,如果章聚真是一直在为留后路而刻意布置的话,他对微臣所言也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他曾言道三甲必出其内,结果三甲中却只占到方才所提的两人,那么三甲中的剩下那一个岂非极为可疑?”君潋答。

想到那“剩下”的楚会果然是行贿之人,之惟终于弄懂。

“别听你先生如今说得轻松,父王我查时却不简单。我当时虽看出了暗示,却也还没英明到知道这几人是无辜还是罪犯,而知道的人偏又不肯告诉我,尤其是那个落第的,能从诗中查到他姓名已是叫人寻遍了考生名册才得。”兰王笑看了眼君潋,“然后再一一去究他们底细,这才得知他们确实清白,也确有才华。如此大费周章,就是因某人守口如瓶,大概连章聚也想不到吧,某人居然打死不说不算,连对本王也嘴紧得很。”

君潋不由瞪他一眼,惹得之惟想笑,但看父王表情,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真笑出声,于是就问:“那下半首是何意呢,父王?”

兰王看了眼君潋,说道:“章聚纳了他人贿赂,自不能将这三人一一取中,但他毕竟还有些良知,有些惜才爱才的取士之心,所以就故意将这几个人透露于你先生知晓,为的是能将他们交托于此闱黑幕之后的唯一清莲,于是他‘独倚阑干清池侧’‘托付莲心一点愁’。章聚帮高和拉了一众考官下水,却独独不敢动你先生,正是潋者,莲也。”

半亩方塘一茎荷,却见那人摇头苦笑。

兰王便对他道:“我知你对章聚失望,原先我不肯将这些告诉你也就是怕你伤心,谁知……”张口几乎要成叹,却又强作了安慰的笑:“其实,章聚也有苦衷,在此之前,他确如你所想的一生清廉,以至于负债累累,爱子却仍久病难医。想他三代单传,只这一个儿子,却偏得了肺痨,眼见是不成了,他情急之下才受了高和的利诱。”

君潋静静听着,望着水中明月出神。

兰王也将目光移向了水面,在碧波中与那人交会:“章聚一生自命清高,时喜口诛笔伐,大概怎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晚节不保。至此之前,他确也称得上是名君子,为人也有不少过人之处,你会信他敬他也是常情。事到如今,你并没有错处,不过怪他并非完人罢了。”

君潋沉默了一会儿,神色中似乎放下了什么,终于轻轻一叹:“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试问世上谁是完人呢?”说完,已是春山如笑,超然的颜色似又回到了那一度沉郁的面孔。

之惟心弦梢松,只见君潋要将看完的遗书递回兰王,兰王却摇了摇头。

于是便见:那遗书在修长的十指中飘然羽化成风,连同原先散落在地的信封里的碎纸,在春风一笑中被那人一同抛向了夜空……

ps:在这里,学会了分享,在这里,学到了勇气。谢谢每一次回眸,谢谢每一语置评,请在此留下你的足迹,你们的回帖,是对某舒最大的鼓励,也是某舒厚着脸皮填坑的动力!

『加入书架,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