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君潋修眉淡展,只是一句:“不敢。”
那书生顿时愣住了,原本的咄咄逼人不知怎的忽然就矮了半截,只觉面前如海深广,即使他叫嚷再凶,也不过是投石无踪。但他仍是不愿罢休,倔强的一梗脖子:“我等却更想见识大人的才学!”
此言一出,贡生们的气焰便复长了几分,仿佛这一下便能点中这位笑容宛转的考官死穴,纷纷都似笑非笑的瞥那门匾。
之惟见了,简直气得发抖,看见门匾上被篡改了的字迹,想起那些京城中流转的野传:这一个“窘”字!他们究竟是怎样看待先生?!如此这人间?!
却见星眸流转,那人丝毫不意,反而笑意渐浓:“也是!当年身为考生之时,君某也曾和诸位一样,暗地里担心过考官学问,生怕一杆锦绣生花笔却偏碰上双庸碌昏花眼,生生的给耽误了去。不如这样如何?我批的是《易经》部分的卷,便就这部分的题与诸位切磋一番可好?”
“好!”众贡生们纷纷应着。
之惟感到搭在他肩的君潋的手已经潮湿,只见他已将另只胳膊整个放在了石墩上,依靠着手肘支撑全身,点点汗珠在他前额上泛着薄光,但他的声音却是不改的淡定从容:“今年的考题一是‘三羊开泰’。”
乍闻此为考题,连之惟都觉讶异:这明明是正月里拜年时常说的,不但是听过大臣们对着皇上一连串的恭祝:“三羊开泰,四海升平……”,就连老百姓家里也常以此语用于春联。莫非这最最通俗的词语也别有深意?或许真真是越简单,反越难叙述透彻吧,更何况还要联系时政,莫怪难倒了大批考生。
却见君潋未语先笑:“诸位拿到试卷时,是否觉得此题有些奇怪——这样一句俗话如何能居此处——此处《易经》之题?”
底下贡生里有人表情不自在起来。
君潋见状,唇角微扬:“事过境迁,想大家现在都已不再为此介怀,但在当时,君某却的确听到过不少议论,例如质疑考官是否出错了题……不知诸位以为呢?”
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贡生们逐渐迥异的表情。
“然依我看来:此题不错!”君潋诚也无需他们作答,只自斩钉截铁,“何为‘羊’?《说文》解:‘羊者,祥也’。十二生肖中未羊居八,所谓‘马弛率风,羊致清和’,兼又‘羊’音与‘阳’谐,因此人常以‘羊’代‘阳’,故‘三羊开泰’即‘三阳开泰’也。以上所述便是答题的第一步。这本不难,只要是阅卷沉着、文思坦荡者自都能水到渠成、顺利作答,君某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是从容下笔了的。”
声淡淡,音倦倦,“坦荡”二字却入人心房,让之惟不由一看再看身旁白影:形虽弱、势虽薄,却是月缺不改其光!
只听他又道:“其后论述则更顺其自然。首先,‘三阳开泰’乃出《周易》。《周易》怎讲?《庄子》有云:‘易以道阴阳’。阴阳又怎讲?《系辞》乃言:‘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何解?太极乃世界之初,两仪即为天地,天为阳,地为阴,阴阳通达,天地交会乃出四象。四象可为阴阳向背,可为东西南北,亦可作四时四季。此即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有两爻拟四象,三爻为一卦。四象相应,八卦乃成,阴阳交通,衍生无穷。”
众贡生听着都不自觉的点头:没答出来的自是恍然大悟,答出来的只觉他所言与自己考卷上的似是相同,却又似比自己答的言简意赅。
“以上所说不过是个引子,只要是仔细钻研过《易经》的,怕都能答个十之八九,诸位之中自也有不少人将此写在了卷上。如果我没记错,沾到边的应该就有二百五十三人,而真正文辞简练、回答圆满者却不到一百。”君潋环视着面前,宁定道来,“再说正题:此‘三阳开泰’乃出泰卦,为乾下坤上,故亦称地天泰。蜀才说:‘泰本坤卦,小谓阴也,大谓阳也。天气下,地气上,阴阳交,万物通。’就是说:六阴爻成坤卦,阴阳消长,下生一阳,则成一阳复生,以此类推,二阳下生则为临,三阳下生乃开泰,此为‘三阳开泰’之由来。诸位许说:此处也并非难点,但这几句话却乎是承上启下不可或缺。”
他略一停顿:“到此,能答对的,不少,共是四十一人。”如兰微笑带着丝傲然俯瞰众生,被他目光掠到的贡生中却不时有人低下头去,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几人。
之惟同时也感到了肩上那手更湿。
“那这里究竟要启的是什么下呢?”君潋一口气说道,“《序卦》说:‘泰者,通也。’ 故泰乃通达之意。其卦辞中道:‘小往大来,吉亨’,何也?这正是《周易》之本论:天地相交,万物化生;阴阳相交,流行亨通。所以泰卦象征通达、平安,这才有国泰民安之讲,也才有新春伊始的‘三羊开泰’之说。然为何此语在岁首乃用?这就又要归到〈易经〉来解:《易经》以十一个月为复卦,十二个月为临卦,正月为泰卦,三阳生于下,应的正是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此时万物复苏,生机蓬勃,天地人三道皆是一派繁荣景象,此正合了‘三羊开泰’的‘吉亨’之意,因此,‘三羊开泰’才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祝福祥瑞的新春贺词。”
原本席地而坐的贡生听到这里,已纷纷的站起了身来。
“上面所述道的是此言由来,听来也不复杂,但考场之上能答至次处的却是寥寥无几——不过三人而已,而这三人如今也都已黄榜高中。诚然如此,也并非说明他们所答就为完满。如何才算完满呢?不知各位想过没有:以此言为题究竟又有何深解?”君潋微扬起下颌,淡淡而笑,“其实下面的论述虽有些难想,却也是顺理成章: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说的是为君者当顺应天道,制定国策,造福黎民。而今,新年伊始便开春闱,为国取士,隆降甘霖,不可不谓顺天而行;且春闱考试不讲门第,不论生平,只看才学,唯才是用,选的是国家栋梁,去的是碌碌之辈,又正合‘泰’之‘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之意,不可不谓造福社稷。故春闱会试亦可称‘泰’,亦当称‘泰’,此新春盛典不恰恰是‘三羊开泰’之瑞行?!”轻笑伴着答案朗朗而出,四围皆有一瞬的失神。
君潋说完,仿佛感叹的摇了摇头:“若能有此论述结合时政,答卷便堪称圆满,只可惜诸位却都未能言尽。只梁康一人,略有提及,可叹乎也语焉不详。而其余诸位,终究还是差了一个台阶啊。”
然而,看到贡生们颓丧又夹钦佩的目光,之惟明白这其中一阶高下,犹如登天。忙自豪的瞧向先生,却见汗珠已汇成了溪流顺着他的发际流了下来,而他的手也已由初时的滚烫变为了如今的冰凉。下意识的更加贴近,恨不能将自己小小的力量全都分给他,而靠得越近,也愈发感到那依旧立得笔直的身体越虚弱,越教人心慌。
“诸位对君某的回答还满意么?”君潋问,声音里却未露丝毫倦怠。
贡生们哪还有话说。
于是君潋清冷一笑:“如此,诸位还需与君某探讨那第二题吗?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吧,第二题的题目乃是‘三才益谦’……”
贡生们闻言,已脸红了多半。至此,心服口服的他们哪里还有再刁难的勇气?就算没听出君潋这一点题中的暗讽,也听出了他方才所有的敲山震虎之音:他竟连每一步有几人答对都能记得,只怕是更记得这些答对者的考卷。即使他当时不知各人姓名,如今考试已了,答卷都已大白于天下,他自也不难知晓在场各人的来历。他若要存心报复,上告朝廷历数闹事者谁,只怕大家都难逃一劫。原本聚众就是一因义愤,二怕出头,现在却已都教人暗点了名头,当下如何不人人自危?贡生们的心都慌乱了起来。
君潋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底,微微一笑,给他们找了个台阶:“如果没有问题了,诸位便请回吧。”吐出这句话时,之惟感到他的身子已止不住的在颤。
而在对面,兰王看了眼被篡改的门匾,咬了咬唇,终于道:“撤兵。”
亲卫们当下撤回,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贡生们顿时都如蒙大释般的纷纷散去。只有领头发问的那个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他身边的同伴却拍了拍他肩:“柳兄,你已尽力。”不远处,君潋的目光似隐约飘来,又淡淡而去。
君宅前的人群便也如他俩这样走走停停,一朝终于散尽。
兰王忙飞奔到了门口来,刚一触到那白影,那一直挺立的人就瘫软在了他怀里,汗透重衣,手肘处由于为了支撑而过度摩擦,已沾了一袖的点点血迹。
之惟眼眶一热,男儿泪,竟落得如此容易。
“你这个傻瓜!”兰王心揪得越紧,口骂得就越凶。
君潋回敬他:“你才是。”
“你担心我解决不了?”兰王恼。
“刚才明摆着是有人做了个套,故意煽动他们来搅闹,引你带兵前来。所谓‘秀才遇兵’,怎样都是难服人心啊。此情此景,你要如何解决,你能如何解决?”君潋摇头叹息,“你总不能就此,为我得罪尽天下的士子!”
“我不在乎!”兰王抱紧了他,“即使是得罪尽天下,我也不在乎!”
“可我在乎。”汗,顺着那冰凉的脸颊滴滴滑落,璀璨的眸中有着疲惫,更有着坚定。
心像被什么狠狠的刺了一下,兰王看着他:“我才不管你在乎不在乎,你给我先在乎下你自己!你这样子,究竟何苦?!”
君潋苦笑:“人,只要是还活着,便总有什么想守护,想坚持。”
心疼的兰王口不择言:“你到底有多少人要在乎?你要守护的还有谁——君家?章聚?还有,柳汝成?是不是?”
君潋的脸色骤变:“王爷,你?”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小妹嫁的就是那个柳汝成,对不对?”兰王连珠炮似的继续,“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你是故意瞒着不说——其实章聚那天也跟你提到了他,对不对?”
君潋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垂了睫,半晌没有支声。等兰王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君潋已经重抬了眸看他:“王爷,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噶?”兰王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章聚这话除了我,世上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君潋深深的望着他,“王爷。”
“我……”兰王不知该如何作答。
君潋便要挣脱他的手。
“潋,别动!”兰王感到臂弯里蓦的一空,急忙将人紧紧环住,却见那人别过了头去。兰王只得一咬牙:“好罢,我告诉你!”果见那眸子回转,他定了定神:“是章聚遗书里所道。”那眸子里瞬间亮起万千繁星,他不得不继续:“那遗书……在我手里。”刚说完,便见对面星光摇曳,那人久久沉默,低垂的长睫遮住了所有的心事。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紧缩:“潋?”
那人不答,只有些微的颤抖传过拥着他的掌心:“潋……?”
呼唤中,那已脱力的身躯忽然僵直,那人终于肯抬起了脸来对他:“你……”
等了他的下文许久,却只听得一声长叹:“没错,我……我还真是个傻子。”
“潋?”望着他惨白的脸,有什么在那碧清眉目中若隐若现,却更有什么仿佛永远的沉入了那秋水幽深。他忍不住将他拥得更紧,更密,就在这临街门前,喧嚷人间,春日的风吹来,却仿佛有什么仍是挡不住的渐渐萎去。
而怀中那人竟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的、顺从的埋进了他的胸膛,瞬时僵直的身体又在瞬时柔软。然而他的心却更慌,铁臂紧拥的力道已是用到了极处,胸口却骤然感到一热,有什么湿漉漉的猛然浸染了衣襟,慌忙看去,玄色上凄艳的花朵,透进肌肤的是——他的血液——”潋——”
君潋的唇边有着丝血,却更有着丝笑,这样的笑容是他前所未见:是讽刺?是愤怒?还是心痛?这笑僵住了他所有的思考,只是让人心碎无痕。连忙腾身抱起他,就要往里走,却听身后车轮辘辘,马蹄得得——
“王爷,君翰林,暂请留步!”
兰王转过身来,浓眉一挑:“黄勐平?”
莫怪兰王色变,来的正是大理寺少卿黄勐平,三十来岁年纪,要不是一身官服,看来竟像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而他的赶考经历也恰恰如此,连考两次未中,第三次进闱又不知是弄了杆什么破笔,刚写了几下就掉了笔头。幸得那年是轮兰王总理考务,狂笑之余也总算扔了杆笔与他,却没料他那年竟然中了状元,因为这一典故还得了个”秃笔状元”的雅号。这些自是讪笑之词,黄勐平从此却性情大变,办事谨小慎微起来,稳稳当当的作到了大理寺的少卿,眼看正卿也是不远之事。听得兰王相问,他见礼道:“正是下官,下官给王爷请安。”
“什么事?”下意识的,兰王搂紧了怀中人,若在平时,当着同僚之面,那人必要反抗,这一回怀中却只是沉沉一片死寂。
“回王爷,下官前来是想请君翰林去下官那里喝杯茶。”黄勐平答。
连之惟都明白这是新一次的逮捕,只不过是由刑部转到了大理寺罢了。
“所为何事?”兰王脸色已成铁青,君潋的脸色却只是疏疏寥寥的白。
“也还是科场的案子,这里头的变故,王爷您今儿也是知道的:圣上已下了谕旨,交由大理寺重审。”黄勐平恭谨的答着,提到君父时不忘虚施一礼,“一切涉案人等都要先住到下官那里,这也是圣谕。”几句话里已是圣旨频频压来,只差没掏出张黄绫照本宣科。
兰王听见剑在鞘中吟,血在喉中烧,滚滚上涌的是一股一股的血气:面前汹涌的仿佛是金戈铁马,挥剑而出却又成一片虚无;脚下站立的仿佛是漠漠荒原,一足踏下却又作冰河冷窟——为何手中握的不是那天剑龙泉?!可恨他三尺薄刃荡得尽敌寇,却护不了一身……
却听怀中的君潋终于开了口,他道:“黄大人,麻烦你了,我跟你走。”
黄勐平的脸上看不出来轻松,仍是那副落第模样,语气也甚为亲切:“君翰林,你我一殿为臣,何必客气?”转瞬已换了称呼,“君贤弟又并非作奸犯科,只不过是去答个话、作个证罢了。先且在愚兄处委屈几日,等他日水落石出之时,愚兄再与你摆酒赔罪。”
君潋淡淡一笑:“黄大人言重。”
“都是同僚,该当如此。”黄勐平不动声色,竟将兰王排除在外,一味只与君潋交谈,“贤弟行动不便,愚兄特命人准备了马车,委屈贤弟一下,反正我那里也不远。”说着,就过来亲手相搀。
兰王直觉的推开他手,黄勐平也不在意,只看君潋。
君潋不看兰王,只道:“放我下来。”
“潋——”手却攥得很牢:此恨难平啊!为何那哽在喉中的呼喊溢到唇边竟只成了一声叹?
闻言,君潋颤了一下,却终没有转眸,他看向了自己的学生:“世子,请帮微臣个忙,好吗?”
若在平时,之惟巴不得有这一句能奔上前去,此刻,却怎样也迈不开步伐。
“世子……”那不起微澜的瞳中却已分明写上了绝望——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无助?
最终,之惟还是心软,只得帮着黄勐平将君潋搀上了马车。走时,黄勐平向兰王一揖到地:“王爷,请放心。下官心里有数。”
马车终于驰骋而去——此去一别,何日再逢?
之惟想着,禁不住跟着奔到路中,久久痴望着远方,明知那车那人已溶进了天云淼茫,直到忽然听到身后轰然声响,他这才转过头去,只见那被改过的门匾碎裂着铿然坠地,扬起一地的烟尘,而在那烟尘滚滚之中,父王手中出鞘的白虹,格外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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