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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兴来三弄有桓子

离若娇笑:“罢了罢了,反正我已扮惯了坏人。”

君潋一笑,目光落于辽远何处,离若也看得出,不由白了他一眼:“想见又不肯见,演的哪一出?!扭扭捏捏,也不嫌麻烦!”见他仍是微笑,并没有解释的样子,便自倚到了他身畔,见他又如往常的红了脸,想来是要躲她,她却偏偏凑得更近,笑道:“帮了你这样大的忙,你要怎样谢我?”

“呵?”君潋笑得有点迷糊。

“将这个送我,好不好?”她晃着手中的竹笛。

“这……”

“还是不答应?”她挑眉,“当初我拿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允。”

那次是你抢的,他在心里道,嘴里却道:“可我也说好了是要来取回的。”

离若哼了一声:“好了好了,不与你争了,你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要先教会我吹才行。”

君潋笑得有些无奈,却还是道:“这个自然,答应了姑娘的事,在下岂会食言?”

离若媚眼如丝,勾唇一笑:“食不食言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知道某个当老师的日日夸学生进步神速,分明是想早些说人家学会了,早些能拿回笛子走人。”

闻言,君潋脸又一红。

离若笑得更欢:“这个条件可是你自己答应的,比它简单的条件,我又不是没说过……”衣衫在风中飘动,杨柳风般扫尽暮春愁云,原来常恨春归无觅处,竟是不知转入此中来。

可是君潋看着这朵奇葩,却只会不住不住的脸红。

离若含笑凝望他,眼波在动。忽然听见他低声道:“那好,就答应你。”

“哪一桩?”她故意问。

他下了决心似的,脸却已红透:“就是……就是你先前所说的……比较简单的那个条件。”

“呵呵!”闻言,离若脸上笑了,心里却隐隐觉得一阵空落。还没准备好,那人已第一次主动靠近,淡淡的幽香如兰绽放,清雅的呼吸近在咫尺,脸颊上忽然就着了蜻蜓点水一下——芳心,一动,明知,是戏……

次日清晨,春和景明。百官郊迎兰王入京。

兰王玄甲鲜明,沐一身晨曦,策马而出千军之前,一脸无华神色,从容俯瞰四方万物,又仿佛于身外之物皆不入心,但这番静切威仪却已足以擦亮所有人的双眼。

之惟虽已溜来了城外,却不允现身与父王同列,只能着了百姓衣冠,混在人群之内,见此情形,才当真体会到了兰王英伟人所不及,心中的自豪比当年更胜几分,不由想起了数年前的兰苑初见,也想起了玄衣之旁的白影。

目光忙向四下里搜寻了去,只见百官林立,服色虽异,却仿佛皆是一样眉目,失望时,正巧瞥见了父王的目光,却见那阳光照耀的瞳里有着丝丝空朦。

他并不知兰王昨日狂奔入城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疑惑相望,直到浩荡队伍消失于城门中。

原本肃穆的百官顿时便作鸟兽散去,三三两两,或奔宫禁或奔衙门,而他也终于在人影阑珊处看见了要寻的身影——六品翰林,绿色的官服,淡然的神色——难怪混迹宦海便找不出。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父王方才眼底的空朦:可是,难道连他也找不出他吗?

他不懂。

没过几天,之惟却觉得自己不懂的似乎更多。

比如说,他不懂这举国上下的欢欣雀跃,大肆庆祝的皇亲国戚以及交口称颂的百姓平民,仿佛都是一直坚信着父王的凯旋,仿佛从没有阴谋诡计,流言蜚语。相比这一国心思难解,馆里的师生倒是相反:那些个曾讽刺过他的此时都已气结,要么便低头不理,要么就作势忿忿。他见了,反倒不意,长大了才知这些所谓孩童天真或书生意气,往往都比那纷扰世事坦白许多。

又比如说,他也不懂父王与韩氏的交好,似比以前更加密切,虽然他不愿让父王知道先生为此所受的伤害,但他也不信父王与韩家当真能亲密无间:难道父王从未察觉韩家的野心?难道韩家也从不怀疑韩六的失踪?

除了这些,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父王回来这许多日竟还从未去见过君潋。当然了,得胜归来的兰王总是太忙,有太多的赐宴、朝会要去应酬,也有太多的拜访、道贺要来敷衍。但这些也并没有占用他所有的时间啊,当月上柳梢头,人本应约黄昏后,为何他只将自己关在兰苑重芳阁内,谁也不知他在里面做什么。

只因兰苑乃是禁地,之惟虽疑惑,却也不敢直接去打探,只能悄悄的巴在门外,只听得里面“蹭蹭”的声响不断,仿佛是用刀在砍削什么,偶尔也有一两声响音逸出,曲调难辨。接连在外面偷听了几天,里面也都是如此情形。

有了疑惑,自然是要找先生请教,而他先生的态度只让他惊疑更增。

对于第一点疑惑的解答,君潋一笑:“人心不过墙头草,哪里风劲向哪倒。世子啊,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世事常情,不过如此。”

而第二点疑惑,是之惟自己小心翼翼,不敢问起。

但对于第三点,君潋的反应大出了他的意料,只见他在书桌前绕了两绕,终于指节一敲桌子:“世子,带我去兰苑!”微笑的脸上写着罕见的明白情愫。

之惟却更疑。

去到兰苑,兰王却正巧不在。

之惟正在重芳阁门口迟疑,却见君潋毫不迟疑的推开了屋门,映如眼帘的是一片翠绿,原来屋内竟横七竖八堆满了竹子,有的已经断成几截,有的还是老长的一根。

之惟不解,却听君潋在旁轻笑:“这让人怎么进去?难不成用轻功?”

他看向那一屋“竹海”,确无立锥之地,真不明白父王是如何能够待在里面。

君潋拣起了一竿砍断的青竹,微微而笑:“世子你瞧,这就是有名的湘妃竹,传说是娥皇、女英哀痛舜帝流下的血泪,滴在了九嶷山竹子上,便化为了这样班驳的印记。”

之惟顺着他的指点看去,看到了那竹子上雪白的、淡紫的,甚至血红的“泪痕”,以及上面利刃砍削的痕迹,心中有什么答案若隐若现。

抬头看先生,只见耳根有一点嫣红,正向两颊悄悄泛滥,含笑的目光一闪一闪,之惟有些懂:这就叫喜欢。

果听身后脚步声起,有人接下去言道:“这样的竹子最是有节有义,尤其适合做笛。”

之惟看见笑意席卷了先生眉目,如春山。

忙回头,看见父王就站在院中央、满苑兰草中,止步不前,眼中也有什么在闪啊闪,但他看出那绝不止是喜欢。

只听君潋也开了口,却仍是在对学生道:“此竹做笛虽好,却还要放在能工巧匠手里——不信,世子你看看,这一地的竹子,真真可惜。”

被他故意视而不见的人忽的就红了脸:“可是‘能工’却偏偏不珍惜。”

君潋瞥了眼后头:“这些真都是从九嶷山弄来的?”

兰王仍像根钉子般钉在原地不动,之惟却见他眼里的火光越燃越雄:“是!是本王亲自让人从九嶷山砍下,千里迢迢的运回,再放在这里,兰苑,由……由人琢磨削砍。”

什么叫“由人”?这里是你的禁地,我的秘密,这人难道还会有其他?君潋想笑复又想叹。

却听那人还在火大:“本王,我,知道这些竹子即使做成了笛子,在所谓行家眼里也都是粗制滥造,但,但……”

“但什么?”君潋忽然转过了身去。

兰王只觉得面前荡过一片霞,还未看清那人表情,脑门上便着了一下,下意识接住,手里清凉彻骨的,是管湘妃竹的笛。

他认得这管笛:那竹是他命人千里运,那笛是他见他亲手成。

为了这笛,那人还不小心割破了手——因为,因为那人专心致志的模样实在动人,他忍不住从背后上去抱了他一下,却不料那凿孔的刀子偏了偏,血,瞬时就点染了身下一片白衣。慌忙为他包扎,却不小心跌进那双含忧带笑的眸子里,跌进那第一次的缠绵交错——

白衣黑裳,双影纠缠;红血绿笛,妖冶烂漫……

朵朵盛开的心花,告诉彼此,今生的痴缠,至死无怨!

差点以为这管笛子已走出了自己的生命,却没料此刻,竟能再次盈握手间,忍不住攥了又攥,思绪泛滥,抬眼望那对面的人,见朱砂染透了那俊颜:“原来,你……”

“我什么我?”君潋红着脸,自也不会忘了那笛上因缘,不会忘了那时那夜,那人在耳边轻轻的说——

说的什么来着?

想忘也忘不了,是他的年少,他的无知,是,爱火。

而今,都已成年了的心,欲说还休的是猜疑,还是不舍?是该怪他不信任,还是该怪他太执着?

鸳鸯,鸳鸯,且怨且央,两个大男人,竟也会是这样的么?

看那头站着的那个,怎么只会望着笛子发呆?忍不住气他:“这下可见到了个中高手?兰王殿下,您可要仔细看好了,您手里的笛子比这一屋的暴殄天物究竟高明在何处,是否有瑕疵,是否……”

这……这动作又太快了些吧——话还没说完,唇已被人一阵风似的的堵住,忍不住张开双臂,也将那男人紧拥。咫尺的,是斜飞的剑眉,刚硬的轮廓,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是不为人知的孩子气……这就是他所爱的男人的样子啊,纵使付出一切,也情愿心甘!

不知不觉,这久别重逢的吻,已经持续得太长太长,肺里的空气似要被榨干,可为何又觉得就算如此窒息,也是种幸福的死亡?昏沉中,肩上忽一痛,知道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只听始作俑者在耳边喘息:“这下也知道痛了吗?那天,我的心痛得出了血,你却居然睡得好香!”

这人是真不懂吗?微有些恼火的瞪他,刚想争辩,却听他又道:“你以为你庙算无虞么?竟敢算计本王?你以为我真不明白你用意?——是,我是不该不奉诏就进城找你,可找过你再回去也不迟啊?你怎忍心当真不见?”

脖子上也着了一下,明白是他又一次“惩罚”,疼得忍不住也还了他一下,但他武将皮粗肉厚,反只伤了自己的牙,忍着疼,从牙缝里哼哼辩驳:“要是给你见着了,你还肯走吗,王爷?微臣可不想一大早的教文武百官都杀到家去!”

□□明明已弥漫了那双温文的眼,却还要说这样的浑话!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吗?兰王气结:“不想让人杀到你家,你就干脆躲到妓院去了,是不是?”

瞪回去:“不然怎么能让你掉头就走?”

“你?!”与文臣比拼口舌,他自然是吃亏的一方。

于是,之惟便看见唇舌失利的父王动用“武力”取胜,纠缠着的双影从门外移进了门内——“哐啷”——是先生的背影关住了屋门,抵在门板上的是流泉散乱下的光裸肩膀。

隐约的,他听见门板那边,先生的笑语,点点心醉……

正在这时,却忽然听见门内一声剧响,“哗”的一声,还有父王一声闷哼,然后,是先生清朗的笑声,久久,久久,余韵悠长……

看着身下那大笑出声的人,兰王有些恼,明明是他为他挡了这些滑下来的竹竿,那人却居然只会笑?他知不知道即使他久经沙场,却也是知道痛的,背上,还有心上。

那毫发无伤的人却似真不领情,“呵呵。”——居然还笑!反而像要更加气他——“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你砍了这么多竹子在这里,你是想开间丝竹铺么?”

气!明明知道,再做千万根笛子,也比不上那一根,再有千万个心结,也放不开这一人。

却见那人伸手拨开了亘在二人之上的竹竿,翻转过彼此身体,用燎原的吻细数着他身上的痛,他听见他春风般清倦的低语:“傻子,你以为我当真定力比你强吗?——那天,我是不敢睁眼啊,如果睁眼见着了你,我怕,我也再不能放你走。”

心像被什么一撞,怔怔的望着那说话的人,翠竹环绕中,温润的眉目有如美玉,清盈而坚定,然后,他见他兰般笑开,他说:“昊,我爱你。”

我,爱,你。

刹那间,意、乱、情、迷。

而迷乱的后果便是:已走出去好一段路的之惟,忽然听见屋中父王一声“惨叫”响彻云霄,而之后的几天,先生的笑脸都很好看,很好看。

日子便如此水般滑过,柳絮飞完,芙蓉花艳。

京城自是还如往常般热闹,沸沸扬扬的人事和人言:先是见云观清鹤真人失踪,后便有人传言在某一月夜,曾见城外西山上一白鹤飞过,莫非真人竟真已羽化成仙?耆民于是蜂拥而去,仙人踪影自无可寻,却反在山峡里寻到了一具尸首,面目已浸烂,无可辨别,只能成了一桩悬案。

王府里也很热闹,赏春阅秋的宴会又恢复了原先的惯例,衣香鬓影,珠玑幻烟,豪爽欢笑的兰王面前穿梭着一张张权贵的脸。

之惟却不爱理那些纷扰的大人事,他只喜欢赖在君宅里,看一池芙蓉热热闹闹的开,淡淡静静的谢。

如此便到了秋天,本已与先生约好了习笛,却不料君潋竟然失约:皇上听从了礼部建议,将秋闱房考人数增加至十二,这就意味着又要有两位翰林成为考官,而君潋竟成了其中之一。

兰王与君潋对此一热一冷的态度,自在预料之中。而君潋入闱后,之惟等不到原本约好的人,更只觉得红消香残时的君宅空落落的孤单。

但这番失约的结果却让他稍稍心安:君潋这年考绩难得“卓异”,因此晋升“修撰”。

于是绿袍改绯衣,明霞般的颜色中,之惟看那人微皱了眉头,似是迷糊又更像感叹,只是温文的笑容似乎永远不变。

如此,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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