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之国和人间,其实只隔了弱水三千和一道奈何桥。
弱水剧毒,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黄泉国度紧紧环绕起来,要入黄泉者,只能通过奈何桥。
墨尘在冥河边徘徊了几天,一直都找不到黄泉之国的入口,过了奈何桥之后,就只看到嫣红的彼岸花缠绵千里,开得如同失火的原野。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一片红艳的花海。
他停下来想了想,黄泉之国的入口,应该是被一道法术极强的屏障保护着,所以自己一直在花海中兜着圈子,找不到真正的入口。
无奈,墨尘只有在奈何桥边静心等候着。
过了几日,冥河旁终于有人行来,白衣白帽的冥司引领着冗长的队伍朝着奈何桥走去。墨尘凝神望去,见行列中多是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身着白色宫装,面覆轻纱,手中掌着大红灯笼,袅袅婷婷跟着。
墨尘心念一动,瞄着领头的冥司不留意,借着夜色,身形一展,悄然掠到行列旁边,待跟上去时,已化成一个宫装女子。同样梳着低低的发簪,轻纱覆面,一对惊艳的墨瞳掩在浓浓的眼睫下,光芒流转,绮丽非常。
那些白衣女子一个个上了奈何桥,桥上很静,摇曳生姿的白纱裙在粗糙的石面拖曳而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夹杂着环佩叮当。
“这位客人,你要喝迷魂茶吗?”骤然有把苍老的声音在墨尘耳边响起。
墨尘大吃一惊,循声看去,原来是长年守在桥头的孟婆婆,端着一晚碧绿的茶汤站在旁边,殷切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
见墨尘回过头来,她又故作神秘说道:“喝了它,保你把前尘往事,爱恨纠葛忘个精光,喝了它,便不受世事纷扰,做人也会轻松多了。呵呵……”
绝望的时候,我何尝不想忘却。只是,终舍不下那个心愿……
墨尘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待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不了,多谢婆婆好意。”
“真的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喽。”
墨尘微笑,点了点头。
转身走远时,犹听见身后孟婆婆在喃喃自语:“明明可以一了百了,自在逍遥,却偏偏要自寻烦恼。哎,这世上还是傻子多……”
自寻烦恼么?也许是吧。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他,芸芸浮生,百媚千红,能够入得了自己眼的,占据自己心灵的,依旧只有那个人。
成仙时的心愿仍历历在目,这一生,虽然尝尽了人生悲喜,看遍了红尘繁华,却还欠了他一滴眼泪。
今生若是不能还他一滴眼泪,怕是难以自在逍遥吧。
步下奈何桥,缓慢行进的队伍如同一条白蛇,在红花间蜿蜒蠕动。那曲折的行进方式似乎遵循着某种阵势。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倏地,墨尘发现队伍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那片红花的海洋。
面前森然耸立着巍峨的城楼,城墙连绵千里,几乎望不到尽头。
墨尘不由暗自惊叹,想来长在奈何桥畔的曼珠纱华,本身就是一个玄妙的迷阵,不仅掩盖了黄泉的入口,还迷惑了误闯其中的人。
城墙上有大红灯笼悬挂着,在冥河的夜风中翻飞。城门洞开,城外不见半个守卫,冥司领着她们径自走进城内。
进了城之后,又是一番天地。
只见大道笔直,贯通四方。触目所及,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月光下,隐隐见绿草如茵,香花四处,竟然是一派人间江南的景致。
墨尘诧异之际,冥司已领着她们进入一座宫阙,穿过悠长回廊,停在一间花厅中。
一位嬷嬷模样的妇人迎上来,道了句辛苦了,仔细打量了她们几眼,又笑道:“今年从人间带来的这帮舞姬倒标致得紧,待打扮打扮便领她们去见雪公主。”
之后便有几个妙龄侍女上来帮她们整装打扮,墨尘暗自数了一下,这一群舞姬约莫二十三,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轻纱下,隐隐见面目娇好,体态娉婷,只是神情恭顺,对嬷嬷的命令唯唯诺诺,倒像是被人摄去了心智,身不由己。
所谓的整装打扮,无外乎梳妆换衣,那些侍女倒很尽心,帮她们换上了各色华服,还细心打理起头发,把一头头青丝秀发梳成个个亮丽的发髻。
轮到墨尘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让她们摆弄了。须臾,已换了一身雪纺宫装,外罩水蓝色纱衣,头发被挽成复杂的宫髻,发髻上还别了二枝梅花型的簪子。
墨尘原本就生得好看,虽然化成女子,依旧身形高挑,又是修仙之人,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清越高洁。这一番打扮,更令他容颜如玉,气质如云,再加上淡定优雅的举止,无意中就压倒了一众舞姬的风华。
墨尘低头打量了自己这一身装扮,心中苦笑,幸好这个模样没有让龙帝或者无心看到,不然又不知要取笑多久了。
待众舞姬打扮妥当,嬷嬷便领着她们穿过偏厅,进入一间大堂。此处与方才的花厅又是不同,堂上雕梁画栋,摆设奢华,显然是宴客的场所。
墨尘思量着嬷嬷口中的雪公主究竟是什么人物,倏地,一道红影从门外踱了进来,人未到,银铃似的声音已经飘入耳:“今年的人怎么晚到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陛下的庆典就要开始了么?”
言语之中,明显含着责意。
嬷嬷在一旁惶恐地接到:“公主恕罪,挑选这些舞姬时花了些时间,方才帮她们打扮又耽搁了一会……”
“好了,好了,领她们进去吧。”红衣女子不耐地挥挥手,脸朝着这边转过来。
霎时间,墨尘如遭雷击,双目神光乍现,犀利的目光隔着人群直直落在那张清艳的容颜上。
那个人的样子,他这一生都不会忘却,即便她化成了灰也认得!
樱重雪!!!
墨尘无声握紧了双拳,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身体的颤抖。翻腾的怒火几乎就要烧毁他的五脏六腑。
樱重雪向这边投来冷冷一瞥,狐疑的目光绕过众人,在墨尘脸上稍作流连。
面上的轻纱掩盖了他发青的脸色,低眉敛目,把惊梦的墨瞳藏在浓浓的眼睫后,把燃着烈焰的目光收敛,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墨尘深吸了口气,硬是把喧嚣的火气压了下去。
冷哼了一声,樱重雪示意嬷嬷把众舞姬领过去,遂转身消失在门外。
这次,走了很久才到达嬷嬷口中的万魔殿。越是靠近,墨尘的心越发宁静,如今,仇人已近在咫尺,不怕没有机会讨回当年的债,心静了下来,幽深的眼眸也就清澄起来。
樱重雪,今日若不能为杨筝报鬼火焚身之仇,就妄我苦修了那么多年了。
望着眼前幽深莫测的大殿,墨尘唇角扯过一丝冷淡的笑。
殿内早已宾客满席,几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玉柱上,映得殿内一片柔和的月白色。
帝王的宝座位于上首,中间隔着几级台阶和一层轻纱帷幔。隔着轻纱望去,帝王的真面目宛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台阶下一字排开两行小桌,坐着十殿阎罗和十八狱狱司。
樱重雪便坐在下首第一桌上。
只听樱重雪击掌一下,歌乐声悠然响起,席间原本肃然庄重的气氛也融洽了起来。
墨尘身边的舞姬分成两队,一队约莫十人,从柱后鱼贯而出,在殿前翩然起舞。其余几个没有入席的,便站在柱后伺候着。
墨尘倚着冰凉透心的玉柱,一双眼却冷冷望着樱重雪。绝丽的眸子仿佛种下了千年寒冰,被那样的眼神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的。
席间觥筹交错,杯影酒香,还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如穿花蝴蝶般起舞助兴,这些冥界重臣都有点醺醺然了。
若有若无的,帷幔后传出一声倦怠的轻叹,倏地,热闹的群宴静了下来,歌舞停歇,连阎罗狱司们的醉意都吓醒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作什么好,舞姬们也战战兢兢地围成一团。
樱重雪微皱了一下眉头,把舞姬们统统赶了下去,接着躬身走进了帷幔中。
隐约看见她弯腰对着皇座上的人说了些什么,大家屏息静气,须臾,帷幔后传出倦倦的声音:“年年都是这些,朕实在提不起性子……”
声音低沉而悦耳,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悠悠转了一转,再次把座下各位重臣吓得面如土色。
墨尘心道:帷幔中的便是素有暗夜君王之称的冥皇了,不知樱重雪又是他座下的什么人呢?她们称她为公主,难道是……
众人尴尬之时,只听帷幔中又抛出一句:“换个别的吧。”
隔了半响,樱重雪终于走了出来,她扫了殿内一眼,忽然,就朝着墨尘的位置走来。
墨尘心中一凛,遂站直了身子,迎上了她审视的目光。
“你没退下,是还有歌舞要为我们表演么?”樱重雪扬起秀气的下颔,问道。
面对近在咫尺的仇人,墨尘淡淡应着:“我舞艺不精,只会舞几手剑,不敢献丑。”
“哦?”那扬起的眼角眉梢含着若有所思的意味,“我……倒是没想到今年来了个特别的人物呢……”募地,纤纤玉手扯下了墨尘的面纱。
面纱一落,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月白的珠光下,一张洁净的脸如雪如月,墨黑的瞳低敛着,浓睫投下的阴影如白纸上的一抹淡墨,更衬得那人眉目如画,容姿绝丽。
樱重雪显然吃了一惊,盯着墨尘的脸好一会,不知思忖着什么。
墨尘倒是淡定从容的紧。
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可以轻易脱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沉吟了一会,樱重雪道:“那你便为陛下舞剑助兴吧。”
墨尘洒然一笑,缓步走入殿中。
环视了那些冥界重臣一眼,墨尘抬手拔出了头上的发簪,素梅银簪闪着冷冽的光芒。墨尘右手持簪,左手二指顺着簪头向簪尾划去,口中清叱一声:“裂!”
只见三寸的簪子顿时银光暴长,眨眼间已化为三尺七寸长的清泉宝剑。
“见笑了。”墨尘微微笑着,面对众人的喧哗,随手挽了个剑花。流丽的剑芒耀花了旁人的眼。
斜眼一瞥,樱重雪站在柱旁冷冷笑着,似是悟到了什么。
墨尘扬眉一笑。既然被你识穿,你要玩,那么我便陪你玩个尽兴。让你看看,今日的杨墨尘和当年的狐精有何不同!
墨尘的剑开始舞得轻巧,蓝裳翩翩若飞,映着剑光一闪一闪地亮,煞是好看。渐渐地,剑芒压倒了珠光,殿内已经看不见其他的光亮。放眼望去,只见一道蓝影绕着一道白气,在空中如蛟龙缠绕,寒气森森,令人透体生寒。
“有意思。”帷幔中又传出一声轻赞。
这时,墨尘的剑也舞到绝妙处,只见殿中骤然飞起一道惊虹,蓝影腾空而起,只扑樱重雪。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墨尘的剑堪堪停在她白皙的颈侧。
冷冷地,墨尘挑起那对惊梦惊艳的眸子,沉声道:“樱重雪,我来跟你要一个人。”
“哦?如果不是陛下提醒,我倒没想到堂堂的狐辰王会屈驾来做我们的小舞姬。”樱重雪无视颈侧的寒芒,娇美的脸上尽是挑衅的浅笑:“狐辰王殿下,你来跟我要什么人呀?”
“杨筝,把杨筝还给我!”
“杨筝?”樱重雪顿了顿,而后无法抑止地暴发一阵狂笑,“哈哈哈……”
墨尘的眼冷如冰霜。
她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然后化为唇际一抹轻蔑的笑:“怪不得我觉得你很眼熟,原来我见过你,我记得你这双眼睛,你就是当年那只小狐狸,对吗?”
“好记性,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墨尘一字一顿说道。
樱重雪嫣然一笑,绯红色的水袖已在瞬间卷上了墨尘的剑,一拉一带,那纤巧的身躯如游鱼般滑了开来,躲过锋利的剑刃。
“有趣,如果你今天赢得了我,我就把他还给你,不过,你要先逃过他们的刀剑才行。”女子得意笑着,指着墨尘身后不知何时已成包围之势的冥界侍卫。
墨尘面不改色地扯下水蓝色纱衣,身形一旋,手中轻纱高高扬起,遮住了身影,待轻纱落下时,殿内已不见了那个容姿出众的舞姬,站在众侍卫面前的是一个黑衣曳地,墨发如泉的年轻人。
所有人一霎那只看见那一双眼,看不清他的容颜。
那对墨瞳,深不见底,深不可测,宁静的墨色中仿佛沉淀了无数红尘旧梦,人世繁华。有几分落寞,有几分风尘,却十足的烟行媚视,叫任何人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心颤。
“失礼了。”在一片哗然声中,墨尘优雅地颔首,然后出招!
流丽冷澈的剑光在身前划了个圆弧,一阵哐当的交接声后,前方侍卫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半截。而那道剑光如游龙一般,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