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过了西泠桥,他心里方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裹了一层冷汗。他倒有心把事瞒下,却晓得这事实在揭不过去。思来想去仔细掂量了,终于叹了口气。那被称作“越兄”的人盯上太子只怕不是一两日里的事了,不然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摆在眼前。那人嘴里说的话虽说十分里只能听得两三分,但平家和陈秀必然是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的关节所在。太子既然是曝露了行藏,自然不宜再暗中行事。
卫敏冷眼看他装腔作势演了一番,也不拆穿他,只是心照不宣地还礼。待君瑞走得远了,他方才转过脸去,却抬眼去看隔湖相望的苏堤。心中不免想起方才见过的寿阳王。
他在寿阳王府一路慢行,心中本来十分悠闲。前头引路的下人只将他带入王爷寝院门口便退下了。寿阳王府素来规矩严谨,粗使下人是一步也不许踏入王爷寝院的。站在月洞门下,虽隔着一堵墙,他已听见里头乐声飞扬。
耳边萦绕的分明不是大明宫乐,韵律节奏间异族意味浓厚。听了片刻,于是跨步踏进门去。
雅王兴致极好,叫人把架紫檀木制成的美人卧抬入院中,摆开小宴独自享乐。肘下背后堆满软枕,他慵懒至极地躺在那里,待眼角瞥见了卫敏,于是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招他近前来。
“敏哥儿,这是京里官员送的几个高丽孩子,据说尤擅 ‘夜莺舞’。”雅王笑盈盈看他坐在床前莲纹束腰长脚托上,随后向乐工示意。乐工会意,忙专心弄调。
院中身着红裙黄短衣的一众女子皆头戴小金花冠。滴漏鼓响,一片颜色中只见她们身形宛转而舞。
寿阳王本来擅长音律,此刻对这些异国曲调更是绕有兴致。卫敏偶尔抬眼去看,显然这位王爷的心思都在乐舞之上,目光矍铄,神情端庄肃穆,平日那些浪荡随意的样子居然一洗而空。
夜莺舞舞乐与别种不同,乐速较慢。鼓声通通响遍四方,几个宛转旋身,女子前衣襟上的飘带也随之灵动飞扬,再有三线(玄琴、伽倻琴、琵琶)三竹(大型、中型、小型的管乐器)声按律缓慢而起。
舞乐恰如其分,将一片高丽风情层层蕴染。卫敏当时只觉得高丽女子的装扮正如花盛开,姿态安详优美至极。舞者如彩虹一般连续翩翩飞舞的长袖正是技巧所在。丝绸唐衣长裙包裹着的胸、肩是那样有节奏地颤动着,手臂伸展,藏在曳地虹带似的长袖内,仿佛鸟儿一般不费力气地振翅飞翔。
此情此景,教人心醉神迷。
一舞罢,寿阳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来。卫敏虽然也知道好坏,只是不愿意在寿阳面前显出附和的样子来,于是冷冷淡淡将脸转开,偏过头去装作专心赏看院子角落里几支零散梅花。寿阳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样子,自然也不觉扫兴,下令赏了乐工舞者一些银子。那领舞女子谢赏的当儿,寿阳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他忽然兴起,于是又命那女子单独上前来。
以寿阳王的习惯,非美色不能教他放在眼里,此刻他既然起了念,卫敏不免也要高看那高丽女子一眼。
女子确实生得好,头上小金花冠衬得面貌愈发妩媚多情。随着她款款前行,虹带长袖中却传来一阵阵钏镯敲击的声响。方才舞蹈中隐约也有这声音,寿阳王本以为这是伴舞乐响,此刻才知道是这女子身上带的饰物作声。
寿阳素有雅王之誉,因此并不愿在人前露出孟浪唐突的举动来,这会子细细看了那女子的容貌,也只是微微一笑,目光却已顺势滑过了她的颈项。
雅王的目光不可谓□□,只是女子生来感官敏锐,她察觉了王爷的心思。思及是被这样俊美矜贵的王爷注目,女子顿时脸上红晕一片。
寿阳流连花丛经年,怎么会看不出这女子的心意,当下也是会心一笑。他偏过脸去看了身边的管家一眼,管家立刻心领神会。
卫敏在他身边已久,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没有泄漏丝毫。
天色尚早,雅王白日宣淫也不是一两回。想必现下风流王爷正在享受他的满怀暖玉温香。卫敏看那日光明晃晃投在湖上,灼耀光辉,似是皓雪满湖。他只觉得那光芒刺眼,心底却是一片无可奈何。
寿阳王此刻确实正在他的书房内室与人温存。
那女子神色羞涩难堪,嫩白中透出淡淡绯红,引人遐想。这情形使得寿阳蓦然间想起了当年奉诏回京时偶然见到的东宫侍读。随手轻轻掬起把女子如水青丝,摩挲片刻,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口中轻柔吟罢,他居然一反常态地伸手搂住那女子,极尽温柔地将她压入层层被褥中。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君瑞既然已知道太子行踪曝露,心中不由就生出些许担忧来。于是急忙返回客栈。正匆匆走在路上,迎面就遇上一人。
这人便是出来四处闲逛的陆君霖。他与君瑞之父非但连宗,更是同族。维扬陆家本是前朝世族,一般而言,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陆静山乐衷宦海是利族大事。然而明初四大案曾牵连八万余人,当时在位的陆氏宗主族老无不为之心寒胆颤,其后自然不愿族人再涉入宦海。唯恐一损俱损。
多少年来,陆氏沉浮商海,虽然也有博学鸿儒,但人人都秉持祖宗遗训,只敢小心谨慎地趋利附势,从无一人亲身犯禁。
陆静山是陆氏旁支,可他却一味求取功名,这等举动无异是自决于宗族。因此自他孤身前往京师之时起,他与宗族间已是彼此不相往来。君瑞出生更在陆静山显达之后,他同陆君霖正是见面不相识。
几个孩子无父无母更无片瓦遮身,他们常年在城中四处游走,倚靠窃取他人财物维持生计。只是这回他们却失了手,陆君霖早有所觉,一把掐住探入怀中的小手,笑嘻嘻说道:“这可怎么好,我这人就是固执,偏不愿意自己白花花的银子平白无故地被些小耗子消受呢。”
多年的勾当出了差错,那孩子一点儿也不慌张,反而计上心来,当场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可不得了。陆君霖立时就被镇住了。
手里一松,那孩子趁机把钱袋掏了出来扔给一旁的同伙。几个传递,钱袋已不知道去了他们谁的怀中。君霖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抓那几个孩子,偷儿们犹如被惊的雀鸟一哄而散。而那从君霖怀里掏走钱袋的孩子鱼儿一样滑溜,居然趁势钻到人群里不见了。
这手法忒是老练,也不知已在行人身上试过了多少遍。
陆君霖不由大叹晦气。他正要自认倒霉,就看见那少年在街旁巷口正巧拦腰捞着个不停挣扎的孩子。孩子眼看君霖走了过来,立刻放开喉咙大叫起来:“恶人抢钱啦!”
君瑞文弱,手里却不敢放松,听见这孩子居然反咬一口,于是怒道:“好个小贼,这般无赖油滑。”他虽然是捉贼,那孩子的年纪却比他小不了几岁,平日都是胡乱摔打长大,皮糙力大。君瑞哪里是这等孩子的对手,那孩子拼力挣扎之下还是脱逃了去。不过他到底也是慌了神,手忙脚乱里,把钱袋落在了君瑞手中。
君霖见着君瑞手里拿的钱袋,立刻欢喜万分迎了上去。他伸手接了过来。忙又细细点算。好容易手里数算停当,他这时候终于想起来礼数这一话,于是慌忙将袋子小心翼翼妥妥帖帖在怀里收好,向君瑞作揖道:“多谢兄台施以援手,陆某不胜感激。”
这是契机,按常理,两人本当乘势寒暄几句结交一场。偏是君瑞满腹心中事,临了,两人竟然只是客气了几句,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