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羊脂盒,里头半透明的药膏,他抹了一点儿,按着她手上穴道揉开,一边揉一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爬得太快,出头鸟嘛,谁都要打一竿子咯。我又没抄家没下狱的……”
“他敢!”万贵妃尖声道,怒瞪皇帝,他拍拍她的手,继续道,现在前线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就干脆回来,也不在京城里碍眼,南京多好啊,又舒服又没人管还没人参,爷爷疼我呢。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万贵妃怒火渐渐下去,但是依旧狠瞪着皇帝,“你敢削他俸禄试试!”
皇帝瘟头瘟脑地小声说,不削不削,我再给你弄几千亩地,有桑有鱼有池塘,怎么样?
汪直一拍手,笑看万贵妃,你看,娘娘,京城就不行吧,我能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万贵妃噗嗤笑出声,把手抽出来,仔细端详,说你这东西甚好,奈何就是味大。
“调点儿玫瑰汁子进去就成,我从蒙古带回来的房子,我过两天弄好了给娘娘送来。”
把万贵妃哄好了,他站起来,无所谓拍拍屁股,妇人瞪他,“不在这儿吃吗?”
“娘娘诶~我还嫌言官唾沫星子不够洗澡么?”
万贵妃又瞪向皇帝,皇帝赶紧说我已经赐了席面给他府里了。她这才满意。
然后汪直就一点儿不怕在言官唾沫星子里游泳的去了东宫。
十五岁的孩子,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朱佑樘本就瘦,这一下越发清弱得只剩一把骨头,唯独一双眼睛漆黑,像是他梦里载了一天星河一般。
汪直心里一下就慌了,他只想,那个梦还是有事的,万一万一他……
汪直忽的不敢想下去,连忙上前,到他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那对玉瓶还要冷。
汪直脑子一片空白,只低低问,你怎么这样……
朱佑樘咳了两声,笑了一下,“每年天冷就这样。”
“我给你的梨膏呢?”
“吃了,咳得没那么厉害了,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的觉。”朱佑樘微笑着看他。
朱佑樘生得老成,加上气质沉静,他现在看起来似乎比汪直还大了一点儿。
太子有一种不出挑的好看,就像他送给他的玉璧,并不扎眼,唯其温润无瑕,摩挲看久,才能体会到优越之处。
朱佑樘反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握紧,他垂头,束在肩上的长发流水一样滑了下来,落在他指尖。
满把青丝若水凉。
那些在他血管里一直躁动的兵戈硝烟刹那退去,汪直像是被那只握在他指尖的手抽去了所有雄心壮志,只余下一点莫名的酸楚。
然后他听到被他捧在掌心长大的孩子低低对他说,哥哥,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汪直眨了眨眼。他想,你能把自己保护好就不错了。你管我干嘛,我只要你好好的。
但是他说不出口,所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思虑柔软全堵在喉咙里。
少年抬起头,望着他,“小的时候,都是哥哥保护我,等我长大,我保护哥哥。”
他还是说不出话,少年看他难得呆傻的样子笑出了声,但是没笑两声就咳嗽起来,他赶紧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轻轻顺着他后背。
朱佑樘太瘦了,他咳嗽的时候弓起背,隔着数层衣服都能看到他的肩胛骨,像是两片振翅欲飞的小小翅膀。
汪直忽然无法控制地把他搂进怀里。
朱佑樘乖顺地任他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哥哥真暖和。
“今晚我陪你睡。”
“嗯。”少年在他怀里抬头,露出好看的笑容。
汪直洗漱完,换了衣服,踢了软鞋上床,他睡在外头,两人一床被子,把朱佑樘抱在怀里。
少年靠在他胸口,问他北边冷么?他说冷,八月就下雪,他手下有个士兵,岁数不大,觉得自己身体好,晚上出去起夜没带帽子,耳朵冻掉了。
朱佑樘被吓到,去摸他的耳朵,摸到两边都完整,才放心靠回去。
他嘟嘟囔囔地说,“你回来也好,北边太苦了。”
“我不苦,就轮到你要苦了。”
朱佑樘想了想,“那我宁愿苦些。”
“可我也宁愿我自己苦些。”
“哥哥就……那么喜欢打仗么?”
“男人嘛,建功立业戎马倥偬谁不想要呢,但是到现在……我也就是不想让你伤这个脑筋。”
朱佑樘刚要说话,他却不想多说,就掩了朱佑樘一双眸子,柔声哄他睡觉。少年乖巧地应了,在他掌心阖了眼,睫毛划过,隐约一痕柔软的痒。
怀里的躯体清瘦而凉,他却觉得莫名心安。
汪直在军营里的好习惯,倒头就睡,他不一会儿就睡熟,少年数着他长而缓的呼吸,慢慢睁眼。
他轻轻俯身,在汪直颤动长睫上虚虚的吻了一下。然后他重新依偎回去,安心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