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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别章 究竟涅槃

生死两渡,前尘尽洗。

死亡可以洗净一切,包括北冥缜体内的剧毒、术法,和他的记忆。

在某个意义上成为了活尸的北冥缜再度醒来的时候,忘记了他为什么死、北冥异对他做的事——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北冥异的名字。

那是一个北冥缜死去后数年的春日,雪白的鲛人在血红法阵中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无法说话,北冥异看着他看向自己的方向,嘴唇动了动,眷恋而无声地唤了一句:“异儿……”

在那一瞬间,北冥异终于清楚明了了一件事情:这才是他辜负了北冥缜的惩罚。

他亲手害死了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所爱也爱他的人、亲手把他的魂魄拘束在一具尸体中,然后,这个被他如此伤害的魂魄,在被他硬生生从黄泉拉出来之后,回到这个世界上,他什么都忘记了,却还记得爱他。

在北冥异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对他漫长的惩罚,就此开始了。

再强大的禁术也不可能真正做到逆天而行,这具尸体的时间缓慢而确实的流失。

这一千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阿缜,每一天、每一刻,都要比之前更靠近彻底的死亡。

北冥缜最先失去的是视力。

四百年前,北冥缜什么都看不到了。

然后是嗅觉,接着是味觉,而从一百年前开始,北冥缜的听力也慢慢消退。

最后,北冥缜会失去一切感知,被活生生地困在一具死亡的身体了。

北冥缜清楚这件事,但他从来没有对北冥异说过哪怕一次,他只是轻轻吻他的面孔,对他说,异儿,我还能陪陪你。

在他彻底失明的那天,北冥异崩溃了。

当北冥缜无声唤他异儿,摸索着抚摸向他面孔,剧烈疼痛袭来的时候,他扼住鲛人的颈子,颠颠倒倒又哭又笑,流着泪对他说,阿缜,让我和你一起死吧,好么,阿缜。

他想,阿缜,让我和你一起死吧,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让我死吧,阿缜。

鲛人的指头艰难地抚摸过他的眼角,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挖出来一样疼,他看着鲛人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对他说,异儿,别哭。

他的眼泪落到鲛人眉角那颗小痣和鬓间蓝色的鳞片上,他看到北冥缜对他笑了一下,睁着那对没有焦距的银灰色眸子。

他看到放大的瞳孔里,自己凄惨的样子。

北冥异楞楞地松了手,北冥缜咳嗽着,轻轻摸了摸他的面孔,他对他说,异儿,我想陪你。他侧头又咳出一口漆黑的血,过了一会儿才有力气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慢慢地道:“你爱哭得很,我一想到,要是我不在了,就再没人在你哭的时候哄你,我就舍不得。”

他闭了一下眼,摸索着捏着北冥异的指尖,语气里,“我想多陪陪你,异儿,我只有你啦。”

北冥缜终于无声恸哭。

阿缜告诉他,他想陪他,忍受着这样的痛苦,用一具已死的尸体,陪伴他,直到最后一刻。

这就是他恣意妄为、强乱天理的惩罚。

他在这么漫长的时间,看着他唯一所爱的人,被痛苦与死亡,一点一点淹没。

可即便这样,忍受着这样巨大的折磨,北冥缜依然爱他。

如果这不是惩罚,那什么才是?

可对他而言,明知这是惩罚,明明后悔过,明明就在刚才,他绝望得想和北冥缜一起死,但现在,被他的阿缜抚摸面孔,捏住指尖,他依然贪婪地幸福着。

他对北冥缜的偏执妄念已经到了,即便是痛苦,只要是北冥缜带来的,他都能绝望地感受到幸福——大概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坏掉了。

眼泪不断滚落,北冥缜担心地抚摸他面孔,他急忙装做自己在微笑,唇角上扬,拉着他的手抚摸,强忍着哽咽,对他哑声说了一句好。

从此之后,只要面对北冥缜,无论多苦多难,哪怕泪如雨下,他也一直微笑,绝不让他担心。

然后,这天晚上,北冥异握着这个世上仅存的,最后一颗究竟涅槃,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他现在吃下这颗究竟涅槃,颠倒了自己的爱憎,他会怎么对待北冥缜呢?

——这曾经是他最后的一点幻想安慰,他告诉自己,实在忍耐不了让北冥缜再痛苦下去,他就吃下这颗究竟涅槃,这样,颠倒爱恨的他,就会杀了北冥缜,让他解脱。

可当他这次彻彻底底认真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他得出了一个残酷的结论:无论他吃不吃这颗究竟涅槃,他都不可能放北冥缜解脱。

他这般疯狂扭曲的爱意,换成恨意,他会对北冥缜做的事情,居然是完全一样的。

爱着他,就拼命让他活着,哪怕只被他多爱一瞬。

恨着他,就拼命让他活着,哪怕只让他多苦一瞬。

他的爱与恨,在北冥缜身上,一体两面,永不超脱。

他的所有爱恨情感,都属于北冥缜,从来。

北冥缜倏忽沉入水中,他雪白如同银纱一般的尾鳍在暗夜之中宛若一泓月光,他游到北冥异身边,长长的雪尾眷恋地卷上了北冥异的脚踝。

北冥异疼得绷紧肌肉,却依然微笑着,问他还要不要再游一阵?

北冥缜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诚实地道:“想和异儿多待一会儿。”

日间阳气太重,他的身体受不得,只有入夜之后,服了北冥异的丹药才能醒转,虽然灵泉让他舒服许多,但他知道这池让活尸惬意的水必然会危害北冥异的健康,他又想和北冥异多待一阵,便让北冥异把自己从池子里抱了出来。

两人重回了寝殿,北冥异把他放到床上,半跪在地上仔细查看他尾鳍,轻轻嗔了一句你尾巴都沾了浮萍,鲛人伏在软枕上,小小笑了一声,对北冥异说,异儿,你亲亲我。

北冥异跪在地上,轻轻吻了一下鲛人薄纱一般的尾鳍,雪白齿尖衔去他尾上一小片飘萍。

他如蜻蜓点水一般吻上去,嘴唇掠过他腹上伤口,最后在他掌心落下一个虔诚而柔软的亲吻——他吻他的爱人,如吻一簇雪白而摇曳的火,疼痛而快活。

北冥缜摸索着伸手揽住他颈项,轻轻吻他的唇角,叹息一般道:‘异儿,我若不在了,你要怎么办呢?’

北冥缜没法说话,他清润声音直接在北冥异灵台震动,鳞王侧了侧头,端丽容颜上露出一个天真柔软的微笑,他轻描淡写地道:“我和你一起死。”

他抚摸北冥缜的面孔,满意地感受着手指传来的剧痛,他想,再多疼一点罢,这是阿缜给的,越多越好。

他说,阿缜,你若不在了,我就抱着你,咱们一起去填鲲王架,我不会松开你的手,只是你要在黄泉路上多等等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撒娇一般蹭了过去,柔声道,“异儿怕黑又怕冷,只有牵了阿缜的手才安心。”

北冥缜笑起来,他摸索着拍了拍北冥异的头,然后就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揽在怀里,北冥异面孔贴着鲛人胸口,疼得不堪,他却偏要左右蹭蹭,让自己贴的更紧,疼得更凶。

他听到北冥缜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的兄长对他说,不会的,异儿,我不会放开你的手。

北冥异闭上了眼睛。

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阿缜,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为你做。

北冥异想,你若要死,我就陪你死,你若要还留在这世间,我就陪你生入无间。

两人就这么细细说着话,渡过这又短又长的春日良夜。

太阳升起,丹药的效力耗尽,北冥缜慢慢沉睡,两人接触的地方也不复疼痛,他怀中会说话、会对他笑、会抚摸他面孔的北冥缜重又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便是北冥异这一千年来,普普通通的一日。

日月升盈,究竟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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