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殿内,一名内侍悄然走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大将军踩断了太上皇的左手四指。”
冯太后冷笑道:“他可真舍得。”
内传垂着头不敢回话。
冯太后淡淡地道:“做得越多,心里便越是在意。”儿子,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吗?你越是这样,我更是要杀了他,以免你毁在他的手中。
李宪又在宫里住了下来,仍然是以前住的地方。每日下朝,他便直接回崇光宫,几乎再也未回过宫外的大将军府。
吃饭的时候,他也必然是和神乐一起吃的,每道菜,不等神乐伸筷子,他都会先伸筷子尝一口。到了夜间,他几乎每晚都会摸进神乐的寝宫折腾一番,折腾完了就在榻上抱着神乐睡去。
这样的日子有点太平淡,平淡得神乐都几乎生出了错觉,也许,李宪心里是在意他的吧!然而目光只要一落到自己僵直的左手上,这念头立刻消失无踪。他的左手废了,再也不能弹琴,爱一个人,又怎会如此残忍地对他!
初雪降下后,太后带着小皇帝率领群臣去贺兰山猎场冬猎。这是拓跋皇室的祖例,自北魏建国以来,延续到现在。
神乐一到了冬天,旧患必然复发,他自是不能去猎场了。李宪也没去,留在京中,政事便都落在李宪的手中。
等到群臣离京了,李宪便带着神乐出了宫。神乐坐了一辆马车,车上铺着厚厚的毛毡,车里放了好几个火炉,车厢内暖烘烘的,他原本一遇风就会疼的旧伤居然也没疼。
随行的只有十几名侍卫,都是李宪精心挑选的高手,他们的目的地是武周山下的石窟寺。李宪骑着一匹大宛宝马,走在马车的旁边,神乐也不知他怎么就心血来潮,非要带他出宫去逛逛。
车子走得很慢,一点也颠簸,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石窟寺外。李宪掀起车帘,拿了一件白狐皮的大氅将神乐包得严严实实的,方才允他下车。整座武周山皆是一片银装素裹,山上石窟已初见规模,许多或大或小的洞穴点缀在山间。
石窟寺中,梅花开得极好,远远望去,一片梅林。红梅白梅竟相开放,暗香扑鼻。神乐已经好久不曾见过如此美景,一时目眩神迷,原本如同江河日暮般的双眸,也有了一线生机。
李宪一直侧头看着神乐,看到他晶莹的瞳孔中映出的梅花,也看到他微微勾起了唇角,他全不知自己看着神乐的目光有多温柔。也许,带着神乐远走高飞,也不失是一个好的选择。这念头忽如其来地生出来,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可行性。
他忍不住叫他:“神乐!”
神乐回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中唯剩他的身影,他道:“何事?”
他迟疑了一下,还来不及说出心中的想法,飞蝗般的箭矢由四面八方向着神乐射了过来。
李宪大惊,明明冯太后已经连同百官一起离开了京城,他才敢带神乐出来,想不到,还是中了埋伏。
他一把抱住神乐,就地一滚,躲开飞箭。十几名侍卫聚在两人身前,挥刀挡住箭雨。几十名黑衣人由石窟间现身出来,向着他们逼近。
十几名侍卫一边挥刀还击,一边护着两人后退。这些侍卫虽然是精挑细选的,武功高强,那些黑衣人却也不差,双方的实力几乎是旗鼓相当,但黑衣人却胜在人数多了数倍。
李宪心知这种情况不能力敌,必须要尽快将神乐带回宫里去。然而黑衣人却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杀手,将离寺的道路封得死死的。
李宪不由转头望向身畔的神乐,神乐也正在望着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神乐道:“是杀我的对吗?”
李宪沉默,神乐自幼在宫中长大,这些弯弯绕绕他又怎会不懂。他忽然道:“在洛阳,不是你想杀我?是别人仿造了你的箭!”
李宪淡淡地道:“你就当是我想杀你吧!”
神乐轻笑,原来是他误会了他。所以,无论他是否爱他,至少他不曾想要他死。
李宪道:“抓紧我,我带你出去。”
他忽然跃起,由一名黑衣人的头顶一踩,复又跃起,又踩向另一名黑衣人的头顶。他抱着一个人,自是不可能跳得太高,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突出重围。
神乐侧头看着他,他刀刻般的侧脸上神情有些严肃,额上渗出几滴冷汗。那些黑衣人一见李宪想用这种方法离开,立刻向后撤去,拉大互相之间的距离,令李宪无法再以他们的头顶为跳板跳过去。
李宪只得落回到地面,黑衣人一拥而上,将两人围住。李宪放下神乐道:“跟着我。”
神乐低低地“嗯”了一声,紧跟在李宪的身后。李宪握紧手中刀,向黑衣人杀去,那十几名侍卫也急忙冲过来与他汇合。
此时那些侍卫已经有多名受伤,战斗力下降了许多,李宪的武功自是比他们都强了许多,每次出招都会砍伤一名黑衣人。只是这些黑衣人却极为骁勇,除非是死了,或者双手双脚被砍断,否则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绝不后退,显然是一些死士。
李宪微微蹙眉,她出动死士来杀神乐,便不怕把自己也杀了吗?
此时他们身边的侍卫已经越来越少,大多都已经受了伤。李宪身上也已染满了鲜血,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对方的血。
为首的一名黑衣人忽然一剑向神乐刺去,李宪连忙回首一刀,挡开那黑衣人的剑。数名黑衣人趁机纷纷向神乐攻过来,李宪心中甚怒,全不顾自身的安危,挡住几乎所有砍向神乐的刀剑。眼见一把剑向神乐疾刺,他分身乏术,竟是拼了自己的性命用身体护在神乐身前。
那名黑衣人略迟疑了一下,虽说主子说了不能伤了李宪的性命,但李宪如此奋不顾身,想要杀死神乐几乎是不可能,不若先将他打伤,令他无力再护着神乐。他打定了主意,剑便未再停留,向李宪刺去。
神乐此时也已经看到了黑衣人的举动,他竟是连李宪也想伤。他几乎是毫不犹豫,一把将李宪由自己身前推开。李宪大惊,回首间,那把剑已经深入神乐的腹内。
神乐的身子晃了晃,一双清澈的眸子慢慢地溢出些水光,他望向李宪,嘶声道:“你走!别管我了。”
李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都冲上了头顶,然后又落到了脚底,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以往无论他怎么伤神乐,自己心中都是有数的,即便神乐伤得再重,都不会伤了他的性命,但这些杀手却不同。这一剑刺得如此之深,他都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他双眼血红,大喝了一声,一刀砍去,将那黑衣人的头颅砍了下来。此时他便如同疯了一般,每一刀都向着黑衣人的要害部位,几乎是一刀一个。领头的黑衣人见他这种疯颠的样子,心里也不免害怕,吹了声口哨,一众黑衣人向着四散撤走,留下一地尸体。
李宪一把抱起神乐,神乐无力的倚在他怀里,低低地道:“他们都走了吗?”
李宪道:“是!我带你回宫。别怕,你伤得不重,让太医给你包扎一下就没事了。”说到后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
神乐轻笑,咳嗽了一声,血沫由他的口中飞溅了出来,他道:“既然伤得不重,你哭什么?”
李宪很想说:我没哭。脸上却冰冰凉凉的,他竟真的哭了,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何时流的眼泪。
神乐艰难地抬起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崔宏被你外放到何处去了?”
李宪道:“凉州,他现在是凉州刺史,凉州最大的官。离京城也远,谁都管不着他。”
神乐轻笑:“好,这样很好。”
李宪咬了咬牙,忽然道:“你若是死了,我便杀了他。”
神乐一怔,苦笑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