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殿外跪着呢。”飞沉低声在帝释耳边道。

帝释放下手中的卷轴望向窗外。

神乐静静地跪在殿前，他已在此跪了七个日夜。

这七日，他甚少进食，只吃一些能维持生命的食物，七日之前，他前来求帝释放了红莲，愿意自己替他承受三百年的雷刑之苦。

当时帝释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神乐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跪在殿外，一跪便是七日。

这个幼子的性子完全不像他，曾几何时，他还不曾是天人界共主之时，也有求不得的东西，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他回忆了一下，时日太长久了，有些记不清了。然而，他必不会这般不管不顾，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他想得到什么，总是有办法得到的，即便曲折迂回，最终却能达到目的。

这性子……到底像谁？

他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片刻，神乐慢慢走进殿内，他跪得时间太久，走路有些不稳，但他却仍然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进来，不需要任何人扶持。

帝释注视着神乐秀美的脸，近来这张脸憔悴了许多，原本就不大的脸瘦得只剩下眼睛。

帝释淡淡地道：“你这般跪着，却是要逼我放了红莲？天人界一向以法治世，你身为我的儿子，又怎能违背律法。”

以法治世？神乐有些想笑，私下里勾结魔族令他们前去流光如素城的又是谁？

他自是不会说出来，即便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帝释竟会勾结魔族，谁会信？

他道：“只要父亲愿意释放红莲，我可以答应父亲一切要求。”

“一切？”

“是，我的箭也属于父亲。”

你的箭，帝释好笑地看着神乐，你只剩下一箭了。这一箭虽然是最强的一箭，但只要这箭一射，你便会死。他沉吟片刻，道：“让我释放红莲也不是不可，但你需得答应我，你要与焕儿成亲。等到你们成亲之后，我便会释放红莲。”

神乐微微一怔，望向帝释。

帝释道：“焕儿之父对我忠心耿耿，多年前他与焕儿之母结识，在苏摩族中为我留下了眼线。上一次事后，焕儿的腿被打断了，虽说经过治疗，已经好了许多，但她行动终是有些不便，以后一生都会如此。焕儿终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你娶她也是天经地义。”

其实不必说那么多，无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不过就是娶一个跛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即便他是天选之子，帝释对他的厌恶之情其实并没有减少。用婚事羞辱他再好不过，只要他还活着，人人便都知道他娶了一个跛了足的苏摩族侍女为妻。

或许帝释对他的厌恶更胜从前了。

为何……到底为何一个父亲会这般恨他自己的儿子？

他道：“好，我答应。”

不受宠的王子娶一个跛足的侍女为妻，这本就是笑话一般的事情，婚礼的准备也十分仓促，定在数日之后。

消息传来之时，华池赤裸着上半身，飞沉正在为他针灸。

侍者进来，低声禀报了神乐的婚事，他脸上不曾有一丝动容，只淡淡地道：“知道了，出去吧。”

殿内只剩下兄弟二人，华池方才道：“为何？”

飞沉的手一滞，抬头望向华池，华池一双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为何要这般对他？”

飞沉手上的银针光芒闪烁不定，沉静无波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龟裂。他道：“有什么不好吗？至少焕儿是个女子，难道你便任由他沉溺在不切实际的感情之中无法自拔？”

华池唇边掠过一抹嘲讽的笑，“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飞沉垂下头，道：“星运便是如此。”

星运？星运显示神乐是天选之子，然而这个天选之子的命途却如此多舛，以往的天选之子也是这样的吗？

他蓦然起身，一掀衣袍，向巫女阁行去。

飞沉看着华池的背影慢慢地融入殿外和暖的日色之中，手仍然悬在空中，那银针被他握得弯得不成样子。他终于抛下手中的银针，然而却仍然不解气般，衣袖一挥，扫落案上的针盒。

过了半晌，他才蹲下身子，将落在地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捡起来。

华池冲入巫女阁，巫女星见衣袖轻拂，星盘上的谶言立刻消失不见。

然而便在那个瞬间，华池却已经看到那五行谶言：腋下汗流，浴水着身，眼目数瞬，着境不舍，箭至身殒。

华池蓦然望向星见，他记得很清楚，谶言原本应该是：腋下汗流，浴水着身，眼目数瞬，着境不舍，毒发身殒。

这是帝释的五衰谶言，为何，最后一行变了？

他道：“这是什么？”

星见沉默不语。

“是帝尊的五衰吗？毒发身殒是假的，真正的五衰是箭？这天人界只有一个人的箭是帝尊无法抵挡的，可是那人？”

星见眼皮轻抬，望向华池：“大王子何必执着于这些？大王子神通已失，这些都已与你无关。”

华池惨笑：“我神通已失又如何？他毕竟是我弟弟。你们说他是红莲唯一的克星，这可是真的？星见，你告诉我，他和红莲到底是什么关系？”

星见轻叹，淡淡地道：“他是红莲的克星是真的，然而红莲也是他唯一的克星，他的箭只会为红莲而殒落。”

所以，你们处心积虑把他送到红莲身边，甚至不惜假造帝释的五衰谶言。其实，一直以来，你们想杀的人，都是神乐。

“为何不在他出生之时便杀了他？”

“杀不了。”

“为何？”一个未开启辉光的婴儿，有何杀不了的？

“大王子，你知道得已经太多了。”

华池蓦然转身，向巫女阁外仓皇奔去。神乐，原来你才是帝释要杀的人，以帝释之能，只要他动念，便一定会达到目的。神乐……神乐……

华池奔入神乐寝殿之时，神乐正在试婚礼的吉服。

提婆族喜着金色服饰，神乐却要求吉服做成大红的。

少年身着红衣，脸如雪色，发间却能见到斑斑点点的银丝。

天人不受岁月寒暑之苦，他又怎会有了白发？

然而他却俊美更胜往日，眼角眉梢间不见凄怆，却哀伤入骨。

见华池冲了进来，神乐终于有了一丝喜色，他起身，望向华池，“大哥……”

自从华池受伤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两人相对片刻，华池道：“挺好看的。”

神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吉服，衣袂上绣了数朵莲花。莲花本是佛前之花，受佛法加持，是他最爱之花。

他道：“是啊，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明日便是婚礼，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只要大哥前来观礼便是了。”

“不，我是说你的心愿，你有何心愿？”

神乐转过眼眸，目光落向窗外，窗外有个小小的水池，池中飘浮数朵莲花。莲花或粉或白，唯独没有红莲。他道：“我的心愿……”

“告诉大哥，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只望他能安好。”

华池垂首，神乐原以为他又会痛心疾首，以天地人伦来斥责他，谁想华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了。”

神乐呆怔地注视着华池离去的背影，大哥怎么了？他不是很痛恨红莲，也痛恨他和红莲之间的关系吗？

次日便是婚礼的正日子，天人的婚礼都在黄昏，婚礼虽然简单，要准备的东西也终是不少的。

神乐安静地坐着，身边许多侍者，人来人往。

他便要娶妻了，红莲知道了会不会难过？应该不会吧，他说过他很恶心，他再也不想见到他。

我用我自己交换你的自由，等到你自由之后，便再也不必相见。

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去与海珠成亲，做你的苏摩族宗主，不要再到陆地上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失声惊呼：“华池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悚然而惊，站起身，门被人大力撞开了，有人全身是血跌了进来。

神乐立刻伸手接住他，华池倒在他怀中，身上血流得太多，流到他大红的衣袍上。天人的衣物不易被染污，然而这却是天人之血。

大红的衣袍更红了一些。

神乐心里惶急，道：“华池哥哥……”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他是医者，华池一入怀，他便知道，华池活不了了。

手中被塞入一物，华池道：“快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神乐低头，手心中捏着一把钥匙。泪水迅速溢满眼眶，他道：“大哥，你为何……”

“快走，和他走得远远的，再也莫要回来。我活不了了，别再浪费时间。神乐，我不能白死……所以，你快走吧。”

神乐咬牙，华池活不了了，他比谁都清楚，他低低地道：“大哥，谢谢你。若是有来世，换我做哥哥，你做弟弟，让我护着你，可好？”

华池轻笑，道：“好，你可记得，你要护我一生一世。”

门外再次传来喧哗声，神乐起身，由窗口飞身跃出。

追兵来了，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上雪峰。

神乐说不上太勤奋，他原本也不知道自己的神通到底能到什么地步，然而此时，他方才知道，原来他早便身具神足通。

不过瞬间，他便到了雪峰之顶。

进入那个峭壁所围着的小小山谷，红莲低垂着头，他分明看见红莲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