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人是兄弟,子规见到他时,总有一种莫名地想要比一比的情绪。
神乐个性温和,自是能让则让,他越是让,子规反而越别扭,反觉得自己被轻侮了。
神乐道:“谶言是什么?”
子规冷笑:“夜叉王的五衰谶言只有王本人和巫女有资格知道,你又不是夜叉族人,现在的你就是个常人,凭什么问我谶言?”
神乐道:“不管我是谁,我还是你二哥。你将雪月留在这里,让他为你酿苏摩酒,你根本就不想死。”
子规哂笑道:“谁又想死?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你明明都已经是初劫天人了,却还是选择自杀?为什么?那个人真那么重要?比这世间其它的一切都重要吗?你当初为了紧那罗部选择放弃继承夜叉王,怎么连紧那罗部都不要了?”
子规一向对红莲很是厌恶,总觉得红莲夺走了自己在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即便他们已经死去百年,在提起两人之时,仍然免不了奚落和嘲弄。
神乐忍不住道:“你可有红莲的消息?我又回来了,他……是否还活着?”
子规冷笑:“死了,你们两个都已经死了百年了。那个小山坡,现在叫莲花坡,这百年都被红莲花封印着,谁都休想进入。谁又知道你们在那里是什么情况,我还以为你的尸体已经烂成灰了呢!你到底是怎么复活的?”
神乐默然,他怎么复活的,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他的心口……
他不愿想下去,向着门外行去。
子规怔了一下,怎么不接着追问了?
即便他不说,不也应该苦苦地追问,三番四次地问,他却一直不说,这才应该是一个苦情兄长该有的样子吗?
现在才问了一遍就走了,这算是什么情况。
他忍不住道:“你去哪里?”
神乐不回答,他知道子规的性子,他越是追问,子规反而越是不会说,便索性不问。
他不回答,子规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下意识地跟着他走出门。
神乐十分熟络地在鬼王宫中穿行,一路到了巫女阁。他直入阁内,身着玄衣红裙的夜叉族巫女小夜盘膝坐在星盘前。
神乐和小夜是旧识,此时蓦然见神乐走了进来,小夜一惊,神思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是谁?这人不是已经死了百年了吗?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怔怔地注视着神乐,却见神乐微微一笑,道:“小夜,好久不见。”
小夜的眼睛有些潮湿,时光似已不在,恍惚中似乎又回到百多年前。
然而几乎在瞬间,子规便冲了进来,大声道:“原来是来找她的,小夜,不许将我的谶言告诉这人。”
小夜眼中的泪意立刻便沙弥于无形,她起身,十分恭顺地回答:“是,我主!”
神乐却像是没听到子规的话,道:“小夜,子规的谶言是什么?”
小夜的手在星盘上轻挥,星盘上浮现出一行字:衣服垢秽,身体异味,北境光灭,鬼众倒戈,遇魔身殒。
子规一阵无语,他就知道只要神乐一出现,小夜的眼中就只剩下神乐了。他道:“你刚才明明答应我不告诉他的。”
小夜道:“我主,我只是再次推算星盘,我主的谶言事关重大,主上是否能度过五衰取决于谶言是否准确,反复推算谶言是身为巫女的职责。”
子规哑口无言,自神乐死后,一百年间,小夜面对他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何曾如此狡黠地答过话。
他看了看神乐道:“小夜是你的巫女还是我的巫女?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你不是和那人好吗?难道你和小夜之间也有什么?你倒是男女不拒啊!”他一口气说出来,眼中带着一丝恶毒盯着神乐。
神乐微笑道:“我是你二哥!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将你的谶言告诉我,又有何不妥?”
子规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以前神乐还在世的时候,便是这样,不管他怎么极尽能事地挑衅,神乐永远是大人看着小孩胡闹一般地包容他。
别说激怒神乐,就算是想让他变一下脸色都不可能。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道:“是!我五衰将至,我不想死!那又怎样,你能改变什么?若是你真有本事能改变五衰,百年前,你就不会死了。”
神乐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落寞来,百年之前,若是他愿意坦诚一点,也许一切便会不同。
也便因之,他不能让自己再后悔,无论如何,他都要尽自己的一切可能帮助子规度过五衰。
他道:“子规,雪月不可信,千万不要相信他所说的苏摩酒。这个世上,已经再无人能酿出苏摩酒了。”
子规哂笑:“你又如何知道?你活着时是乐神,通晓的不过就是弹琴做曲。现在你也不知是鬼还是人,若你是鬼,我身为夜叉王自是要送你回枉死城。若你不是鬼,你便应该是初劫天人了,但我却在你的身上看不到一丝辉光。你到底是个什么?”
神乐轻叹,其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的身体冰冷,并无心跳,除此之外,他一切都和活人无异。
然而此时不是探寻这些的时候,北境光灭,子规的五衰已经迫在眉睫。
子规显然将希望寄托在了苏摩酒之上,苏摩这个部族原本是第二阿僧祇劫时天人界的月族,然而在第二阿僧祗劫结束的时候,这个部族便灭亡了。
虽然有零星的族人活着度过了那一次的天地大劫,但经过了三万多年,这个部族的人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最后剩下的人便是雪月,今日见到雪月,他却发现原来雪月竟也已经死了。
也便是说,苏摩一族,其实已经灭绝了。
神乐道:“子规,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苏摩酒了。即便真的有苏摩酒,苏摩酒也不能令人长生。你若是相信我,就让我助你渡过五衰。”
子规沉默片刻,轻轻一笑道:“天地之间的法则,开启辉光和天人五衰都是不能借助于外力的,若是有人相助,那个相助的人便会造下罪业,说不定会死。你真的想好了吗?”
神乐微笑:“子规,你是我弟弟,这需要考虑吗?”
子规看着神乐,有一瞬间,双眼有些模糊。
一百年,他一直思念着神乐,他不愿旁人知道,甚至不愿自己知道。
他觉得自己应该讨厌神乐才对的。
他们三个兄弟,大哥优昙是父亲的发妻所生,神乐则是前紧那罗王所生,而他是什么?他不过是父亲五衰那年,临时找了一个族中的女子,急急忙忙让她怀孕生下他。
他还未出生,父亲便因五衰而亡。他的母亲,甚至连名分都没有。
他小时大多数时间是跟着上代巫女长大,那时优昙尚在世,每日会向他传授课业,对于长兄,他是敬远胜于爱。
而这个二哥,因并不是时时相见,又因优昙曾动了心思,想要将夜叉王之位传与他,他便不免在心中嫉恨。
他总是觉得自己比不上神乐,母亲比不上,资质比不上,连样貌都比不上。
夜叉一族的男子以美貌著称,他身为夜叉王,不应该是天人界最漂亮的男人吗?然而他却不是。
他是二十五岁才开启辉光的,他的容貌便一直停留在二十五岁那年。
对于这件事,他也耿耿于怀,神乐是十七岁开启辉光的,因而神乐的容貌便一直是十七岁。
他看起来是比神乐要成熟一些的,但事实上他却比神乐要年轻了一百岁。
这百年间,他自以为并不曾真的思念过神乐,就算是偶尔想起,也不过是想起一个认识的人罢了,没什么特别。
他转身,背对着神乐,“别太自以为是了,我不需要你帮助,我自己就能渡过五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