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佳以为自己不会理解唐家明。或者说,三天前的徐佳佳是不会理解唐家明的。当她被父亲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有着那一点点的隐隐的微弱的希望,希望父亲的心里,她这个亲生女儿,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位置的。有的时候,她甚至在安慰自己,她之所以能活着,离家出走之后,父母也没有来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也许,大概,父亲的心里,还有最后的那么一点父女之情吧。
她知道这种渴求怜悯的心情可笑可悲,甚至是最深的耻辱。她不敢对任何人说,怕被人笑话,更怕别人因此而轻看了她,觉得她是无可药救的软弱。那么,唐家明呢?唐家明也有着同样的恐惧啊。他熟练地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幸福地做着大多数人的应声虫,啦啦队。需要支持的时候他在鼓掌,需要谴责的时候绝对不会沉默。他的首要目标是活成所有人心目中的好人,正义的人,他必须不能让自己感情用事。不必要的人,不必要的事,不必要浪费生命。
他不得不怀疑生命的意义。不,他没有那么崇高,也没有那么无私,他怀疑不是整个人类的生命意义。他思考,他为他自己而思考: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已经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了:为什么他要是李庆的儿子?
小的时候,唐家明有个邻居,其他的邻居们对这个邻居的评价是非常极端的,一半的人说他是个天才,是个博士。另外一半人说他是个疯子。唐家明曾经因为好奇,偷偷地爬进过他的屋子。他看到了堆到天花板高的满屋子的稿纸,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但是老头儿给了他一盒巧克力告诉他,四十岁的生日刚刚过去不过三天。老头儿问唐家明,知道什么叫永动机吗?
六岁的唐家明怎么可能知道呢?但是他的邻居一点也不介意,兴致勃勃地跟他解释了很久。后来,唐家明就跟人吹牛,他认识一个非常厉害的科学家,他在研究一种机器,一种什么都不需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机器。
小伙伴们嘲笑唐家明,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百宝箱吗!受到了嘲笑的唐家明觉得自己是被邻居欺骗了,要去讨个公道。
唐家明站在邻居家的门口,看到冲天的大火。邻居没有能大火里逃出来,人们说是火太大烟太大人都失去了意识。但是几年之后,唐家明看到中学的物理教材,看到那一句:永动机是违反客观科学规律的概念,是不能够被制造出来的。
那一瞬间,唐家明哭了。
一个人努力奋斗挣扎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没用的,你所努力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
唐家明看到电视新闻里反复播放的那段视频。视频根本就看不清。但是那个身影,他无比地熟悉。
于是,他拨通了警方的热线电话。
“是的,烧掉公交车的杀人犯,是我认识的人。他是我的父亲。他叫李庆。”
回忆是最残忍的事情,但是唐家明总是在陷入回忆。他记得每一个细节。父亲的酒瘾和赌瘾越来越大,喝醉了打人,赌输了也打人。父亲打人已经不再是秘密。邻居们提起邻居,就是一句话,那个李庆,已经不是人了。
唐家明说出隐藏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徐佳佳,我的父亲,他去烧公交车的前三天,他找到了我,也找到了我母亲。他说他欠了赌债他走投无路了。他求我,求我收留他。他跟我发誓以后他会改的,再也不赌了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打人了。他那样发誓,第一次见到的人会相信他是真的,因为他真的在哭,他会用各种恶毒的话骂自己。但是他的诅咒发誓,我见得太多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事实上,那些年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信念,就是绝对不能相信我父亲所说的任何一个字。我相信了我的生存理念。我对着我的父亲说,滚。滚得远远的。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