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净空
进入二月,天气更冷了,圩里的烂泥都被严冰冷霜冻住,坚硬得如铁一样。天空中阴云四结,压在远处呜咽迟缓的长江上。寒风从四面掠过,连天的枯草就抖动起来,呼啸作响。
方晓终于能下地了,但很勉强,只能拄着拐杖,在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在村子附近转圈子。
这天中午的时候,他在虞鸣蝉的搀扶之下,照例在那里转悠。村子外的打谷场有不少士兵在练习刺杀,寒风透着刀一样的锋锐,但大伙儿却干劲十足,喊杀声震天动地。将几只无意间走近的母鸡吓得直飞起来,忙乱间冲进了牛棚里。谷场外几个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就坐在一堵背风的土墙下纳着鞋底,一边偷偷的瞄着打谷场,脸上都红红的,笑个不停。
还有些士兵就在村东头的几棵石榴树下熟悉枪械,练习瞄准。不时有老乡挑着担子,赶着马车和牛羊经过,孩子们闹哄哄的跟着看热闹,胆大的甚至还上来摸一摸枪,怎么赶也赶不走,被缠得没办法的战士就给他们几个弹壳,打发了他们。远处田野里的庄稼都收尽了,只有些稻茬在风里抖,有人家开始生火做饭,缭乱的炊烟才一升腾就在田野里被风吹散了。
方晓有些恍惚的看着这一切,目光闪动着,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虞鸣蝉问道。
“春天快到了。”方晓目光落在路边的一棵垂柳上。
“春天来了好,冬天太冷了。”虞鸣蝉说。
方晓却闷闷的,不说话。
“怎么啦?春天不好吗?”虞鸣蝉很是奇怪。
方晓叹口气:“天气转暖,日本人就要动了。”
虞鸣蝉一呆,不说话了。两人都沉默着,慢慢向江边走来。
“还是回去吧,江边风大。”虞鸣蝉显然走神了,半晌才意识到方晓还是个病人,说道。
“我想看看小东的碑,听说就在这里不远。”方晓说。
虞鸣蝉:“这样,我带你去。但不能再走远了。”
“好。”
两人转过一片芦苇荡,正向前走时,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喝骂声:“你这个花和尚,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我打死你,打死你。”骂声中一阵“啪啪啪”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人拿着什么在狠命的抽打着。
二人一愣,方晓说:“去看看。”
两人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片小树林,渐渐来到江边,只见不远处的堤岸上,净空和尚双手合十,跪在一座墓碑前,身边的地上放着一杆三八□□。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劈头盖脑不停的抽打在净空的背上,脑袋上,打得鲜血淋淋,但净空一动不动,就这么任由那个女人抽打着。
两人都是一阵发呆。
“住手。”方晓不由大喝道,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方晓已经将净空这些人完全当作了自己的血肉兄弟,由不得一阵心痛,不觉牵动了伤势,大声咳嗽起来。虞鸣蝉忙帮着他轻轻捶打后背。
“长官好。”净空见是方晓,也是一呆,站了起来一个立正。那女人闻言,手里的动作一个停顿,当即也不敢再打下去了,呆呆的一动不动,忽然她扔掉木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方晓问道。
净空的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他却叹了一口气,双掌合十:“阿弥托佛,都是我的罪孽,长官,还是不要问了。”
“胡说。”虞鸣蝉秀眉一扬,看一看在那里大哭的女人说:“你欺负她了?”
净空看一看那女人,有些为难的张一张嘴,正要说什么,那女人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猛然跪倒在方晓面前:“长官,长官你一定要为我做主,这个天杀的花和尚,他不是人,□□我的女儿。”
“什么?”方晓大吃一惊,脸色变了,冷冷的盯着净空,肃然道:“净空,有这样的事?”
净空看一看方晓,又看一看那女人,只好慢慢说道:“长官,不是你想的那样,哎,长官,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净空就是当涂人,他原本是当涂大桥镇里一个小庵堂的和尚。庵叫芦花庵,庵堂里没有尼姑,只有三个和尚。一个老和尚师父,两个徒弟,净空是二徒弟。
这年头,想当和尚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伶俐。净空不但生得眉如墨画,目若点漆。更难得的是有一把好嗓子,尤其精善于唱小调。因此放焰口的时候,就有不少人专门来听净空唱“花焰口”。净空就会拉响丝弦,一连唱上一夜,不会有一丁点儿重复的。
那时候的和尚放焰口,很有些像玩杂耍的样子,煞是好看,很得那些年轻的大姑娘和小孩子们喜欢。所以每次放焰口之后,都会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跟着和尚跑了的。净空的花焰口唱的一流,人又长得风流俊俏。结果让村子里一个叫翠花的姑娘看上了,这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一个好姑娘,一次焰口之后,翠花就跟着净空跑了。
两人跑到了上海。净空本来想着拿这些年积攒的钱做些小生意,等以后发了财再回家去拜见翠花的父母,把这桩婚事给正式做定。
“我们遇上了日本人。”净空俊秀的脸上一片灰败,目光中燃烧着抑制不住的悔恨和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