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轻微衣物摩擦的声音,叶骁转身要走的一刹那,沈令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伸手勾住他衣带,叶骁顿了顿,没有回头,抬脚出门,柔软布料从沈令无力的指头翩然而落。
他失去叶骁了。
沈令浑身发抖,牙齿间发出轻轻的科科声。
片刻之后外头院子响起轻微足音纷沓,显然已得了叶骁的指令,所有人飞快动作起来。
沈令把一切都告诉了叶骁。他的计划、四道虎符的去向、他的布置——
他在说出来的时候,清楚的感觉到叶骁的手一点一点儿松开,他的心脏也一点一点儿被扯开。
可这是他应得的。他犯了错,万死莫赎。
叶骁走出去的一瞬间,沈令胸膛里塞满了冰凉的灰烬,粗粝的残渣刺在血肉中,每一个呼吸都带着血一般的疼。
他双手捂住面孔,眼睛是干的,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
他想,他怎么还没死?
他慢慢蹲下,蜷成一团,双手按在自己空荡荡的心口,然后,他听到了叶骁的脚步声。
沈令猛的抬头,他看到叶骁已穿了软件,一手翩然,一手繁繁,雪花跟在他身后,尾巴紧紧夹着,一对耳朵伏底,谨慎地四处顾盼。繁繁有些害怕地拽着养父袍脚,紧紧贴着叶骁,翩然一双胖手攀着叶骁颈子,一点儿不怕的呼呼大睡。
他怎么回来了?沈令没动,蹲在地上楞楞抬头看他,
叶骁扫了一眼他,沉声道:“换甲,准备突围。”说罢放下翩然,翻出一套软甲丢给他。
沈令吓了一跳,被软磕到了下颌,也不知道疼,怔怔地看了一眼叶骁,叶骁却不再看他,只低头嘱咐繁繁和雪花,繁繁噙着泪花糯糯点头,雪花发出了小小的哀鸣,拿面孔蹭了蹭叶骁的手,一双金黄色的眸子凝视着他,轻轻舔了舔主人的指尖。
叶骁点点头,揉了揉雪花,摸了摸繁繁的头,低声说了一句:“好姑娘。”
说罢,繁繁怯怯地放开他的手,走到沈令身边,仰着头看他,拉了拉他的袖子。
沈令有些迟钝而不知所以然的抬眼看叶骁,叶骁简单地道:“你带着繁繁,我带着翩然。”
沈令没动,叶骁顿了一下,对上那双怔怔看他的眸子时,他叹了口气,比了下眼,轻轻把翩然托高一些,俯身抓着沈令领子,把他半提起来,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虽然被勒得喘不过气,但是那个落在他唇上的吻一下给了他希望。沈令抱着甲站起来,听到叶骁说,我是挺生气的,但,我爱你,阿令。这点不会因为发生了别的事情而改变。你要记得,你再怎么对我,我顶多生一会儿气,却不会真的埋怨你。
——他本以为自己会烈焰焚身,哪知等来的是春雨如温。
他不信叶骁、背叛了他、要杀他,叶骁却予他一吻,给他满腔深爱。
“我拿走骨箭,是怕乱军之中你我分开。在我自己身边,真有万一我也有办法。”叶骁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沈令此时神智恢复,听得心内骤然一惊,他反手抓住叶骁手腕,“……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骁没说话,只捏着他手,笑了一下,柔声道:“快穿甲吧,前头已经开始有人离城了,估计再过一会儿我们的动作就被发现了,我们要抓紧时间突围。阿父那边已经通知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沈令心内如坠着一块大石,他将轻甲穿在袍内,心内暗暗下了个决定。
叶骁帮他在后面把甲胄系好,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如果一会儿打起来了,你往后稍。都是你昔日同袍,你不好应对。”
沈令一愣,转头看他,叶骁正要开口,忽然整个人静住。
他一动不动,像是魂魄忽然被人抽走一般,安静地定住。
“……三郎?”沈令轻轻唤了他一声,叶骁眨眼,长睫开阖之间,一道血痕,突兀地从他左眼淌下。
那仿佛一道血红的泪痕,从眼角滑落,粘稠地滴在他深蓝色的袍子上。
沈令只听到他用一种从未有过,极痛极轻的语气唤了一句:“……嫣和……”
那是五娘的名字。
沈令在听到这一声的刹那,整颗心忽然沉了下去。他没有任何道理的知道,五娘死了。
叶骁就那么楞楞地看着前面,一张俊美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眨眼,血从眼角流出来,像一串殷红的泪水。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人喊马嘶,隐隐有金铁交鸣的声音,叶骁恍若未闻,视线移到沈令脸上,他像是不认识沈令一般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手。
而与此同时,四百里外,云林江畔,白玉京的黄牙城中,青翼学宫之内,有人慌忙跑过中庭,到了学宫的最深处。
青翼学宫遍布金色法阵,而随着逐渐深入,法阵越来越繁复,直到学宫最深处,只能看见层叠的金色法阵,于空中彼此悬浮交错,仿佛形成了一座宏大的金色宫殿。
法阵的中心,一张白玉莲台上,蓬莱君闭目趺坐。
白的发、白的衣、白的肌肤和白玉莲台,他看上去像一具美丽无比,玉化的尸体。
“祭酒祭酒!不好了!北齐那边传来消息,出事了!”
男人慢慢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眸子。
安静听完侍从的话,他挥手让对方退下,满布金色法阵的空间瞬间寂静,然后一双美玉一般的藕臂,从他的身后蜿蜒而出,亲昵地揽上他的颈子,而另一双纤柔的手,则爱娇地攀在他膝上,丹红指尖轻轻在他腿上画着圈。
——只有这两双手。没有身体,没有其他任何部分。
而这两双手就像是某个空间在此地的投影一般,什么都碰触不到,只能虚虚抚过。
永夜幽的声音响起刹那,法阵震荡,金色的细小咒文像是阳光下棉被抖落的灰尘一般,细软纷落。
“我的小鸟儿本来就是要奉献给我的祭品,你这么阻拦,不合适吧?”
蓬莱君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理会她的调笑:“我想与夫人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以我白山十刹音之身、三魂六魄,饲于夫人,只换一事。”蓬莱君吐出自己真名的刹那,金色法阵刹那波动,整个空间的法阵扑簌簌抖落无数金黄咒文。
“我的小鸟儿?”
蓬莱君张口,吐出一串晦涩的词语,四只在他身上抚弄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彼此交缠,似乎在衡量什么。片刻之后,当法阵震荡渐渐平息,永夜幽一声娇笑,“虽然我有些吃亏,但实在有趣,我便允了吧。”
她柔声道:“成交。”
十二月十四凌晨,北齐于雷州起兵,袭击北齐监国叶骁所在驿馆,叶骁早查,突围而去——
叶骁杀出城外去的时候,是子时末刻,怀中锦兜裹着翩然,满头满脸的血。
他的眼睛还在流血,只要一眨眼,左眼的血就会像眼泪一样涌出来,然后那血就结成了冰,凝在他的眼睫上。
嫣和死了,那个像是他的母亲又像是他的姐姐的女人,为了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慨然赴死。
她本可以不死的。她本可以在温暖美丽的丰源京,做他王府一辈子的“五娘”。
叶骁在马背上哽咽出声,紧紧揽住胸前幼小的孩童。
出城十五里,按照计划,兵分三路。他这次只带了百名精锐羽林卫,两路疑兵,一路往山南关去,一路往成安京去,叶骁带了五十名精锐中的精锐,直杀云林江畔的白玉京五大主城之一的黄牙城——蓬莱君就在那里。
然而这一切却都在之前沈令的预料之中。沈令四道虎符全下,基本封堵住了叶骁所有的退路。
再怎样的精锐,这么少的人都无法对抗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只能取道荒原,一路避行。
然而沈令早在之前,就洞察了他们可能采取的一切手段——
即便他现在人在叶骁阵中,自己与自己对抗,但是在人数压倒性的不利下,十二月十八,在距离云林江边国境还有七十里处,追兵终于悄然而至——
当时是中午,他们正在林中一处猎屋里略作修整,趴在门口的雪花忽然立起来,向西南方向低声咆哮。
叶骁和沈令立刻抱起繁繁和翩然,飞身出屋,上马疾驰而去——
沈令揽着繁繁刚刚翻上马背,只听到远处马蹄急响,隐隐有破空之声,他把繁繁按入怀中,俯身正要催马的一刻,他听到了一声女子惨叫!
那是,窈娘的声音。
沈令猛的勒马回头,他看到一支大羽箭刺透窈娘单薄身躯,她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从马背上落下来,落到了地面上——
她看到了他,眼睛猛的睁大,想要说什么,一张嘴,鲜红的血涌出来,她似乎想爬起来,却撑不住身,侧身滚落到旁边的雪堆里。
在这一刹那,沈令忽然想起自己在决定发动雷州兵变之前,对下属说的话。
他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当时的位置为何、站在哪里、身边是谁、对他们说什么,一概不听,只需要记得四个字:格杀勿论。
他们做到了。
他们杀了他的窈娘,不,是他杀了窈娘。
沈令飞快回头,叶骁也正回头,叶骁的眼睛睁大,两人视线相对刹那,叶骁身侧侍从一鞭抽在马股上,骏马吃疼,飞驰而去,而就在这一瞬间,沈令之前早就做过的那个决定,浮上心头。
灿灿打马而上,他凌空把繁繁朝她怀里一掷,接住繁繁的刹那,灿灿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神色肃然,与他错身而过——
沈令提着凤鸣,逆着羽林卫精锐策马而去!
□□闪动,弹开几支羽箭,他下马抱起窈娘,这个曾是他妻子的女子满头满脸的血和泥,勉强睁开眼看他,唇角弯了弯,似要对他说话,又似是要笑一笑,口里大量的血涌出来,抬手想碰碰他的面孔,却最终在葱白指尖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轻轻垂落。
沈令把她紧紧揽在怀里,面孔埋在她乌黑秀发中,一瞬之后,他长身而起,把窈娘的尸身放在马上,看着前方涌来,如潮水一般的北齐士兵。
领头的宋将军阴沉着脸看他,只吐出三个字:“沈大人!”
沈令什么都没说,他握紧手中凤鸣,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动手。”
沈令想,万般无辜,其罪在我。
都是我错。
他可以死在这里,但叶骁和其他人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