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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第七十六回 拔剑起

他简直天真到可笑。

沈令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忽然停住,清雅面孔森然着,轻轻侧了一下头,寂静空间内响起一声清脆无比,骨缝之间传来的咔嗒声。

他放下冯映的尸身,让他靠坐在椅子上,把他的头发挽起来梳好,恭恭敬敬跪下行了一礼,沈令起身,擎出腰上佩剑——

北齐太子冯映,便死在了成安京这万里晴空之下。

沈令踏入沈行府邸的时候,只披风裹着内袍,外袍被他包好提在手中。

看到沈令的一瞬间,沈行便知道,冯映死了。

然后某种比冯映活着还大的恐惧微妙地笼罩了他——没有人可以脱离冯映的控制,没有人。他不能,沈令也不能。

沈令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他一字一句极慢地说:“……太子殿下已被塑月赐死。头颅为我所斩。”

沈行看着那张沈令递过来的信笺,他仔仔细细又再看了一遍他自己写上去的字句,看完放下,沈令把外袍一抖,上面血迹斑斑,鲜红犹腥。

沈行没化妆,一张秀美面容上少见的毫无平常的妩媚矫饰之态,点漆一般的眸子阴郁地凝视着面前的兄长。

此时此刻,这对迥然相异的兄弟,在彼此面前,第一次谁都没有余力伪装自己。

沈令毫无感情地看着沈行,又垂头看了一眼面前染满冯映鲜血的外袍,虽然这是沈行早就知道的结局,但是真的听到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悚然而惊。

他看着那件染满冯映鲜血的外袍,忽然觉得冯映的幽魂随时会从这些血迹里渗出来。

沈行飞快调开视线,恭恭敬敬站起来,对着血衣端正垂首行了一礼,把它复又包好,才抬头看向沈令,“……然后呢,你要我做什么?”

“……”沈令森然看了他片刻,慢慢勾起唇角。他双手撑住台面,俯身看向沈行。

他身量高,影子将沈行整个笼住,沈行觉得微微的冷,捏住了袖子,抿着唇抬头看他。

“……杀了国主,今天。你做得到,对么?”

哦,要他杀了国主纳投名状啊。

沈行无声笑起来,他看着兄长那双冷若寒玉,最深处却仿佛有疯火在烧的眸子,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笑容逐渐现出一丝不可抑的狂气,“好啊,求之不得。”

他握住沈令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哥哥接下来要做什么?”

沈行问这句的时候,忽然想起今晨在车里,他问冯映,若沈令不按照他的预想行动,要怎么办?

冯映只对他一笑,神态雍容清逸,他道,君上会有两个选择,要么,他为北齐拔剑而起,死战到底,要么,他襄助塑月,攻下北齐。

然后男人极其温柔地对着沈行笑了一下,“对我来讲,两个选择都一样。以君上能为,他助塑月攻下北齐还是帮助北齐重创塑月,我的国家都会少流很多血。”

——谁最后统治这个国家不重要,冯映不在乎。

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倾尽全力去做的,是北齐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时候,尽量平缓。

天下无罪,百姓何辜。

听他说到这里,沈行冷笑,说你若死了,这大厦一根木头都没有,岂不倒得更快?

冯映纵容看他,轻轻一笑,慢慢地道:“我死了,代替我的,是你和沈令两根栋梁。那二十年后,北齐说不定还有机会。”

他温柔地对他说,我若不死,你心难安,而我一死,若君上选了北齐,你必须全心全意与君上合作才活得下去,我说过呀,你的才能不下于我,之前明珠暗投而已。

冯映又笑了一下,温柔得让他生寒,“为了能活下去,自己会有多努力,沈公自然是比我清楚的,对吧。”

这是一场冯映绝不会输的赌局。

沈行以一种病态的狂热看着沈令,对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看着沈行,简短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要保护北齐。”

看,冯映赌赢了。

在沈令拔出长剑,斩下冯映头颅的那一瞬,整个东陆的命运,就此决定了。

沈行忽然笑起来,他道,兵符、粮草、辎重我为哥哥准备,消息封锁也由我来。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哥哥。哥哥大概不知道秦王去哪里做什么,我却是知道的。

说完这句,沈行想,他和沈令真的是兄弟。

无论沈令怎么刚正自持清绝孤拔,他如何寡廉鲜耻利欲熏心,他们疯起来的样子,确实一模一样。

但是,这多痛快?

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怕什么!

九月二十六的清晨,有人叩响了沈行书房的门扉,沈令去开门,对方毕恭毕敬奉上了一只锦盒。

沈令当着沈行的面打开,里面是四枚犹自染着血迹的虎符。

沈行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手里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簪,他轻轻咬着一串米珠流苏,软软地道:“哥哥,我可说到做到啦。”

沈行拿着虎符验过,确实是真货,他便知道,国主现在一定已经死了——国主昏庸不堪,却深知到底什么是保命之道,并且抓得死紧,虎符从未有一刻离身,此刻摆在他面前,人必定已经没了。

沈行眼波流转,媚笑道:“现下哥哥可是信得行儿了吧?那我可以走了?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置呢。

昨天两夜一日,两人均未合眼,交换信息,定下方略,拟定国主与冯映俱都秘不发丧,只说两人染上时疫,封锁消息。这样极限之下,会为沈令争取两个月的时间。

沈行揉着肩膀,起身往外出,沈令看着手上兵册,并不抬眼,只冷声道,“筹措粮饷的时候记得我说过的话。”

沈行依着门框娇笑一声,回头望他一眼,“记得呢~~~百姓哪里有什么油水,要敲骨吸髓,自然是对豪门下手啦~~”

沈行走了大概三刻,有人大步从外间而入,朗声笑道:“沈公此时见召,不知所为何——”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被剁掉了一样。

沈令慢慢从书堆后抬眼,一双清眸里映出了符青主一张阴晴不定的面孔。

男人放下笔,慢慢地扯出一个笑容,“没想到会是我在这里找你吧,符主。”

符青主做梦都没想到,沈行请他过来,结果他见到的却是沈令——他真的是在看到沈令面孔的一刹那,用尽全部的自制力,制止了自己夺门而出的冲动。

无他,被沈令坑得太惨了。

他惊楞也就一瞬,随即神色自若地一笑,朝沈令拱了拱手,便自己捡了个位置坐下,“君上近来可好?”

沈令看了他片刻,没有理会他的寒暄,简短地抛出一句话:“叶骁现在正在列古勒,今年十一月,丘林部会率众归附塑月,将额根计和敏子坡并北边的万沙城这一块偌大的土地献给塑月。”

这一大块土地介于荣阳、塑月和西魏沉国之间,如果都归了塑月,那就会形成塑月在地形上对荣阳的绝对压制!

符青主一下就站起来,他两步跨到沈令跟前,“真的?”

“……我已经告知符主了。”沈令冷淡地道,垂眼看手里的图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沈令看完了手里这本簿册,把它放到一边,才抬头看他,“……你看不出来么?”他冷笑了一下,“我以为,沈行请你过来,我坐在这里这件事,已经给你答案了。”

他在看到沈令坐在沈行书房里的一瞬间,脑子里就转了无数个猜测,最有可能的那个,却在一开始就被他摒弃了,现下听到沈令的话,他惊疑不定地后退一步,心内揣测这个猜想的可能:沈令要对付塑月——但这个可能性高么,这是真的么?

他和叶骁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就在两年前,这俩人还联手坑了一次自己,害得沈令行战死。现在沈令搞这一出,他是信也信不得,不信也不行。

沈令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内狐疑不定,也不多说,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知符主,信还是不信,符主自断吧。”

说完,他直接扬声送客,符青主甚至都来不及多问一句,就被强送了出去。

符青主上了车,心内无限跳脚不断骂娘,但却不得不细细揣度,他在车内坐了一会儿,才命车夫疾驰,飞快赶回驿站。

当天下午,沈行从外头回来,笑吟吟跟他说,符青主已然悄然离京,他坐在沈令身旁卸妆,又拿了滋润肌肤的香露慢慢敷脸,“我倒是有些好奇,哥哥是让符青主怎么信的。”

“多疑之人,一句足以,多说反而坏事。”沈令简单地道,伸手把一封信递给沈行,“送去给弥兰陀。”

沈行抹完脸,从他手上把信接过来,也不看,只拿在手里掂了掂,“我以为弥王应该早知道丘林部归顺的事情?哥哥何必多此一举,用太子的名义送这封信?”

“让他知道,北齐和荣阳都‘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沈行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双水眸风情万种看他,“那要是弥王决定坐山观虎斗呢,哥哥要怎么办?”

沈令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清绝面孔上毫无表情,“……对我来说,你觉得有差别么?”

对沈令而言,符青主也好,弥兰陀也好,他们只要不帮叶骁就够了——就算他们真的动手帮北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他自己掌中一杆□□,足以横扫天下。

沈行低柔一笑,“不愧是哥哥。”

沈令干脆没有理他。沈行把信收好,托腮看他片刻,语带玩味,“……我其实真没想到,哥哥舍得让叶骁死。”

“……我并没有想让他死,只是要保护北齐,他必须死。”

“哦……这样……啊~~~~”

沈令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淡淡地道:“下令杀害太子一事,算不到他头上。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叶骁虽然凶名在外,但是善良温柔,真要算,这笔账也是记在显仁帝头上。”

“……我还以为此事一出,哥哥就对秦王绝情断爱了呢。”

怎么可能,是他先爱的叶骁,他也会一直爱下去,就算到死前那一刻,他也是会爱着叶骁的。这与叶骁做了什么或者叶骁爱不爱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对叶骁的爱,是独立在任何事物之外,不给干涉的,他所拥有,唯一纯粹的东西。

沈令现在想到叶骁,也觉得舌尖都萦着一股蜜一般的甜,心内柔软而温暖,只不过……

“……我当然是爱他的,可这跟我要不要杀他有什么关系呢。”

沈行被他这句怔住,良久无言看他,最后带着一种介于恶意和苦笑之间的微妙态度摇了摇头,起身到对面的书案,拿起自己今天待要处理的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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