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的愿望是希望她的爱人好好活着,她的孩子也好好活着,她并不知道,她的娇儿比她更早踏上黄泉路。
沈行面无表情,泪水断线一般滚落,冯映沉默,过了良久,暖阁中的哭声小了一些,沈行转头看向冯映,泪水兀自滚落,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是枭鸟一般。
他忽然笑了起来,沈行柔声道:“……我的烟儿和赵王都死了,冯映,给他们陪葬吧。”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呢?他的烟儿与孩子都死了,那杀了他们的冯映也必须死!
冯映用一种看小孩子一般纵容的眼神看他,然后垂下眼,微微叹气,“……沈公果然是痛失神智啊……你怎么会认为,我会毫无准备的进宫呢?”
沈行一愣,忽然意识到,殿外太安静了。
除了暖阁内断断续续的抽泣,殿外只有风声。沈行悚然一惊,他猛地转身,只听得轻捷步声,有人快步入殿,两个轻甲侍卫站在他身后,两名站到冯映身侧,恭恭敬敬为他披上一袭雪白狐裘。
完了。沈行手脚冰冷——他清楚的知道,他布置在外面的人手已经被冯映全部拿下了!
冯映单手拢着领口,又叹了口气,“……从秦王那儿得的那张谕纸,沈公拿出来罢。”
他怎么知道的?!沈行大惊,却只觉肩上一重,两个高大的侍从从后面按住他双肩,他咬着牙,从袖内取出谕纸,恨恨地丢在地上。
“大胆!”侍从厉声而喝,在他膝弯上一踢,沈行立刻跪倒在地,冯映浑不在意,他轻轻摆手,弯腰把谕纸捡起来,展开一看,一张用了叶骁行印的谕纸,上面写着着令北齐秘密处死冯映。
——果然,这张谕纸用在什么地方怎么用,倒没出乎他的意料。
冯映拈着谕纸笑出了声,复又小心把它叠好,放在袖中,他看了一眼侍从,侍从松手,他伸手把沈行从地上扶起来,掏出一方巾帕,把他脸上泪痕擦去,柔声道:“沈公冤枉我了,皇贵妃与赵王之事与我毫无关系。”
沈行甩开他的手,狠狠看他,冯映无奈地摇头,“都到这种时候了,我骗你作甚?”
沈行只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冯映温雅轻笑,挽着沈行的手,缓步朝外走去,沈行挣了一下,冯映停步,侧头含笑看他,眉目如画,春风温柔,却无端让沈行一寒,不知怎的,满胸怨愤悲恸堆起的那股烧着胸口的火一下就凉了,他不再动作,冯映一笑,安抚小孩一般牵着他的手,迈出殿门。
冯映轻声道:“我啊,这一年来一直在犹豫一件事,今日沈公倒是帮我做了一个决断,倒也不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雪白面孔上浮现了一个近似于解脱的微笑。
外头正是快天亮前最黑的那一段时间,寒风料峭,沈行刚哭过,被风一刮,疼得发辣。
他终于清醒了一些,抬眼一望,只见深秋寒气之中,无数玄衣甲士默立院外,鸦雀无声,宛若一尊尊石头的塑像。
——王宫已经被冯映控制了。
沈行想冯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不过他随即一转念,觉得烟儿和赵王都死了,他还怕什么呢?索性什么都丢开,嘿笑一声,甩开他的手。
冯映也不恼,他继续缓步向外,侍卫不客气地推了沈行一把,他踉跄一下,跟在冯映身后。
院外停了辆车,冯映招呼他上来,沈行狐疑了一下,提衣上车。
冯映靠在车壁上咳嗽两声,沈行眼尖,看到巾帕上鲜红血迹,冯映对他一笑,车轮辚辚而动声中,他淡淡地道:“我病入膏肓,活不长了。”
沈行没做声,冯映疲惫地合了一下眼,继续道:“朱修媛昨夜生了个皇子,母子均安。”
沈行一下就想到现在还陈尸殿内的烟姬母子,心头怨毒一下就如毒蛇一般昂起了头,他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道:“恭喜太子啊。”
冯映带着点儿无奈又带着点儿怜悯和同情的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以后朱修媛母子,还要靠沈公照拂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沈行一愣,冯映继续道:“朱修媛家世单薄,温善纯良,又与人为善,平日也从未和沈公有过纠葛,沈公不妨把小皇子当做今夜往生的赵王看待。”
察觉出话里那股诡异的不祥,沈行咬了一下拇指,血又往外涌,冯映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咬,从怀里取了药粉洒在被他啃得破破烂烂的指甲上。
沈行盯着他动作,直到冯映收回手,沈行心内疑惑压过了怨毒,眼神里那股疯劲儿微微去了些。
“你与令兄合力,以你的才能根基与君上的能为,足以镇压北齐。”他咳了一声,“沈公权谋机变当世一流,只是限于宫闱而已,但是现在沈公已经有从政经验,君上乃是天下无的帅才,你们兄弟相辅相成,足以和塑月抗衡。”
“……”冯映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沈行不禁仔细打量他,车内烛火晦暗,冯映一张面孔看上去带着一种金纸色的死气。
沈行悚然一惊,脑内有了个想法,却自己都不敢信,本能地往后撤了撤身。
冯映看他,唇角一勾,一双眼睛鬼火一般地亮,在黎明晦暗中鬼气森然。
他柔声对沈行道,对,沈公,我在交待后事。
“后事?!”沈行一惊,这人疯了?他现在控制王城,国主之位唾手可得,他在交代后事?他到底在说什么?
冯映又笑了笑,伸手抓住他腕子。
冯映的手冰一样冷,像是死人的手。沈行无端抖了一下,冯映微微倾身,从上往下凝视着他。
他知道冯映要做什么了,沈行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猫盯住的老鼠。
冯映的声音清润动人,他慢慢地道:“……切记,把所有军权交给君上,不要做任何干涉,粮草兵饷不能加税,国主积怨太久,一动民众,国本立刻动摇——从宗室和名门豪强那里榨,动手前不动声色,一旦动作务必斩草除根。”
——动弹不了,也无法移开视线,沈行被他的阴影所笼罩,睁大一双妩媚水眸,汗珠从鬓角成串地滚了下来。
冯映又叮嘱了他十数项事宜,最后唇角弯了弯,毫无一丝烟火气地道:“国主回城,立刻杀了他,扶立小皇子登基。”
吐出弑父的可怖话语,冯映慢慢直起身,松开了沈行的手腕。
他白皙指尖悄悄扫过袖里那张令谕,面上笑容温润,“……我本来就活不长了。”
冯映那张清雅绝伦的面孔上现出了一种又优雅,又飘忽,带着一种疏离温柔的表情。
“横波一死,北齐与塑月再不可能无血合并,而阳公一死,塑月再无良将——塑月不可能再等下去了。等下去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等我登基,休养生息?给自己征伐增加难度?显仁帝跟叶骁都不傻。到时候我愿意降,满朝权贵愿意降,周围列强呢?荣阳、北狄、沉国、甚至于西魏这种豺狗都会跳上来撕下一口肉。权贵在成安京内二王三恪,降降爵位而已,一样醉生梦死,那你想过百姓会怎么样么?他们供养天下最无用的一群蛀虫,被杀、被抢夺、被贩卖的也是他们,黎民何罪?”
沈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冯映拿帕子掩住口,又咳了几声,苍白面容上泛起一线病态的嫣红,“那莫不若北齐先手,如果能趁这次机会除掉叶骁,重创塑月,那北齐可得二十年休养生息,那时候也许北齐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而这一切的关键,是沈令。
冯映凝视着他,“以君上之能,他倒向谁,谁就会赢。”
冯映轻声道,声音带着一种亡灵一般的诡秘,“那……拿什么让君上倒向北齐呢?什么东西,会比他所深爱,给了他尊严的叶骁更宝贵呢?”
沈行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冯映像是在梦呓:“守我河山故土,需借孤头颅一用。”
沈行睁大了眼睛,他近乎于惊恐地看着冯映——在这一刻,他完全不能理解冯映。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未知的,不折不扣的怪物。
为了抵抗那股不断从身体内部窜上来的恐惧,他尖锐地笑了一声,“呵,我要是不听你的话呢?”
“你不会的。”冯映的语气越发温和,他看沈行的眼神甚至开始带了点儿宠溺,“因为你不想死。”
沈行刚要开口,冯映不徐不疾地继续道:“皇贵妃死的时候,你或许想过死,但是你现在不会了,我刚才给了你另外一条路。你可以杀了国主,向皇室、向整个北齐复仇,然后你可以抹掉皇贵妃在历史上的名字,把她作为你的妻子,与你一起合葬——在这个你所统治的国家。”说到这里,冯映那对素色清寒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的面容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车顶琉璃盏摇曳明灭,他整个人在这一刹那,看上去像是个早就死去,苍白的鬼魂。
“沈行,你一定会按我说的做,不然……”他不带一丝人气地温和微笑,“你就会死。”
冯映的手掌抵上他的心脏,胸腔里剧烈跳动的肉块不断拍击着冯映白皙的掌心,“你一个时辰前是真的不怕死,但是我给了你诱惑之后,现在,你是真的不想死。对么?”
这个男人手中有无数根黑暗而无形的丝线,从他白皙冰凉的指尖连接到每个人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只要冯映想,他可以操纵任何人。
在这一瞬间,沈行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他到此为止的人生里,遇到的最可怕的怪物——他之前怎么以为他能赢过冯映呢?他从哪里来的自信?
被那双眼睛凝视着,他不能反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战栗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冯映柔声道,摸了摸他的头。
他拒绝不了这个诱惑,他也根本不能反抗冯映。
马车停下,外边是东宫,太阳正从东边慢慢爬上来,冯映下车,背日而立,烈烈长风中广袖翩飞,乌发素衣,趁着一张清雅绝伦的面孔,翩若惊鸿,仿佛随时都会羽化而去。
他对沈行一笑,躬身一揖,“从今以后,北齐江山,多赖沈公了。”
下部为君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