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好,有冯映在。冯映绝顶贤明,而且为国为民,只要他能登基为王,北齐就会好起来。只要有冯映,他的祖国就有未来。
四月初一,叶骁登殿受礼。
他一身正式衮冕礼服,犀角簪发,冠上白珠九旒,身上玄衣纁裳,衣被九章,腰间佩剑,金纹玉饰,四彩赤绶,白玉环佩,脚上赤舄金饰,整个人华贵不可逼视,肃然端庄,如同大朵的,盛开的漆黑色的牡丹,就仿佛塑月盛世三百年,化为人形,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沈令是郡王服制的朝服装束,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想,四年前,叶骁也是这身装束,走入北齐重重深宫,向他走来。
他那时青衣小帽,身为罪奴,侍立殿门。
而现在,他在叶骁身边,是他的配偶,送他再一次踏入北齐宫阙。
沈令一刹那心头翻涌不能自已,定定看着叶骁走向那乘被特赐在北齐许乘的华盖金饰,朱班重牙的金根车。
在快出院门的时候,叶骁忽然停住,转身看他。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是淡淡的青灰色,叶骁背着光看他,面孔模糊而柔润,只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如同雾气中流淌的雨云。
“阿令,接下来你可以拒绝我。”
沈令不解,侧头看他。
叶骁向他伸出了手:“要一起去王宫么?”
所有人都怔住了,沈令楞楞看他,有点不能理解他什么意思。
……一起……去王宫?为什么?他不懂,这不是沈令要入朝受礼么?
叶骁眯起眼睛,温柔看他,“按我塑月规矩,配偶本为敌体,受礼升降都是在一处的,我想与你一起受礼,告诉全天下,你是我的配偶,是塑月秦王的灵墟君。”
叶骁向他伸出手,“与我上车,你必然会被人非难责怪,你和我一定会受尽天下人嘲讽。甚至青史之上你我都要留个骂名。”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想和你一车而入,我和你倾心相爱,彼此相守,没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我想让你知道,阿令,你本就应该站在光里。”
沈令一动不动看他,周围所有人无不屏声敛息,只有叶骁依旧温柔地看着他,他用一种柔软又天真的语气说道,阿令,我说过了,你可以拒绝我,没关系。
这是一个完全被交到他手上的选择权。正如叶骁所说,拒绝他完全没关系。
握住他的手,登上金根车,一点好处都没有。诚如叶骁所说,只能招惹闲言碎语甚至是祸端。
史书上会怎么写这一段?他闭着眼都能想出来,说他佞臣以色进,叶骁残暴荒淫,教导天下勋贵引以为戒——但是这关他什么事?
他不在乎了。
他沈令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他侍奉东宫时候人人说他狐媚惑主,他做将军,屠戮万千,被不知道多少人日夜诅咒不得好死。
他以前在乎过,可他现在不在乎了。
这是叶骁想做的事,也是他在片刻之前,想都不敢想,却在心里希冀的事。
握住叶骁这只手,并肩在阳光之下,告诉全天下,这个俊美温柔又善良的男人是自己的——名声跟这个比,算得什么。
沈令上前一步,握住了叶骁的手。
叶骁对他一笑,待他走到自己身边,挽着他的手,登上了金根车。
——鸦雀无声。
无数目光针一般扎在了沈令和叶骁身上。
所有人就像定住了一样,看着叶骁挽着沈令上了车,车夫都楞了一下,叶骁咳嗽了一声,才一个激灵,马鞭在空中挥了个空响,往前而去。
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车轮马蹄之声,然后音浪渐渐起来,最开始是小声的议论,一会儿就嘈杂绵密,沈令目不斜视,只看着前方,玄色广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叶骁的手,反倒是叶骁,唇角含笑,一派风流地左右一看,真真一股缱绻多情,但被他扫到的人,却全都浑身一冷,叶骁又笑了笑,反握了一下他的手,与他一般,目视前方。
卯时末刻,晨光大亮,马车快到宫门,沈行与冯映骑着白马在宫门迎接,沈行远远望到旌旗的时候,早就有人把这事儿报给了他,他笑吟吟说给冯映听,说完感叹了一句,“叶横波和王姬……啊不,乖命侯一死,显仁帝施政陡然严苛,秦王为了自保,不惜自污损名,之前粥场破了自己暴虐无能的恶名,今天就拉着我哥哥上车,把荒淫这小过错做实,啧啧,用心良苦啊~~”
冯映呼出一口气,淡淡地道:“沈公这次料差了。”
“哦?”
“秦王不是自污,而是他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爱着沈令,光明正大。”
沈行怔了怔,冯映在马上转头看他,一张清雅绝伦的面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何况显仁帝非是提防至亲的庸主。”说完这句,他便觉得自己说多了,便闭口不言。
沈行却楞了一会儿,他刚想说什么的时候,远方前驱太监拍着手喝道而来,他随即下马,迎了上去。
冯映安静地伫立了一会儿,也下马而去。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车上的沈令和叶骁,迎着阳光,相携而来。
“……可真好啊。”他由衷地轻叹出声。
最终沈令还是没有与叶骁一同登殿受礼。
到了王宫,换车乘辇的时候,他便退下,叶骁本来还不高兴,结果沈令面无表情看他,说无论按哪国的规矩,我都该受内眷和命妇的礼,这不合适吧?
叶骁想想也对,悻悻然地放手。
沈令并不想受谁的礼,能与叶骁同乘,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叶骁在北齐这场登殿,震惊了整个东陆。
塑月秦王恣意妄为,任性无度,再度被天下议论。
但谁在乎呢,谁也不在乎。
北齐国主只要自己还在位子上,还能享乐,他什么都不在乎,其余人等奉承叶骁还来不及,何况其他?
至于百姓,开粥厂给他们吃饭的是叶骁,人家娶了个男王妃,跟到了嘴里的这口粥和身上暖呼呼的衣服比,算得什么?
于是在一片不相干的义愤填膺里到了五月,沈令生日过完,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叶询加冠,一件是冯映聘妃。
塑月那边叶询年满十六,行了冠礼,正式册为太子,开府建牙。
给叶询加冠的是蓬莱君,一待礼毕,显仁帝给蓬莱君加封了太子太保的荣衔,他即告致仕。
蓬莱君出仕之前在白玉京执教,贵为十二祭酒之一,执掌以青翼大君为名的青翼院,这次致仕之后,便要回白玉京,继续教书育人。
青翼院位在白玉京在北齐这一侧,毗邻北齐与北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蓬莱君此时致仕,就是为了拉住白玉京,牵制北齐与北狄。
至于冯映,横波一死,显仁帝翻遍了整个宗室,楞是没找到一个适合与冯映成婚的宗女,冯映恭恭敬敬表示知道了,转头麻溜聘娶了弥兰陀与稚邪的长女为正妃,定在明年十一月迎娶。
叶骁听了呵呵两声,觉得自己牙疼又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