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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第七十回 共心缪

叶骁乖顺地在他掌下眨了眨眼,“我不想再回来了。就让我死在北边吧。”

“……”蓬莱君没有说话,他放下手,轻轻摸了摸叶骁漆黑的头发。然后低低说了声,别动。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他看到的一根白发拔了下来。

他拈着指尖一根白发,低声道:“去吧,不要回来了。”

然后在他们离京的前一天,毫无预兆地,叶骁收到了一份来自显仁帝的诏书。

上面写着,效蓬莱君例,降等以封,赐沈令灵墟郡君封号,且谕令后世,此不为先例,不可再开。

没有任何册封礼、没有册封使者、没有仪式、没有亲迎的黑漆车,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纸诏书、一套玄色正装和银册银宝。

但是他们从此之后,确然有了名分。

两人接了圣旨,叶骁看着漆盘里一套玄色正装与冠带佩剑和旁边的银册银宝,拿着册封诏书又看了一遍,挨着沈令悄声道:“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啧,你告诉我阿令,你刚才听到宣读册文的时候是怎么忍住不笑的?啊哟……还有这个,北齐沈氏,克裕谦恭……翰林院那帮人是从哪儿抄的这个哟,怕不是我高祖母的册文吧,笑死我了~~~”他念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仰头倒在榻上笑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过灵墟君这个称号衬你,丁仙于灵墟山化鹤,你就是我的鹤。”

他这句说得风流缱绻,沈令顿了顿,回头看他,看他一张俊美容颜半埋在茵褥之间,深灰色眸子含情脉脉,沈令小心翼翼收好册宝,捧了盒子把礼服装好,放进这次要带走的随身箱子里,到他身前,被叶骁一拉,跌躺在他身边,他侧头捧着叶骁面孔,曼声唱道:“……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听他唱《丁令威歌》,沈令一笑,捧住他的脸,“我和你,百年之后,能葬在一处,牌位放在一起啦。”

叶骁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淡了,“……这是你自己挣回来的。没有你南有楼救驾,哪里来这个册封呢?”他伸手摸了摸沈令的面孔,“这是我的阿令,一刀一枪,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沈令握住他手掌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挨过去,吻了他的嘴唇,两人唇齿相依间他低声呢喃,“陛下还是为了三郎,若不是真心疼爱你,怎么会做下这样的诏书。”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吧。”叶骁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小奶狗一样舔了舔,“他觉得对不起我,但他哪里对不起我呢。”

叶骁想,是我们对不起阿姐。

想到这里,他黯然垂头,过了一会儿,复又强颜欢笑,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放在他掌心,“喏,今儿日子好,我这个也做完了。”

沈令打开,内里是个箭簇,中间菲薄一片白骨,四周拿精钢镶嵌,尾端穿了根精钢竹节的细链。

这是沈令的心头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阻止永夜幽现世之物。

叶骁因为爱他,而给了他杀死自己的权力。

叶骁小心翼翼为他把箭簇挂在胸前,一手虚虚掩在沈令胸口伤处,他说,哪,我的性命就在这里了。

沈令想,你就是我的性命。

这一天,世间皆知,塑月秦王叶骁的配偶,是个曾经敌国,如今属国的宦官。

天下嘲笑,道叶骁这个败家子这次真是败家败到极致,再没人能超越了。

于是他的段子里除了杀妃夺妻之外,又多了个龙阳之好,分桃断袖,被一个宦官蛊惑到公然婚配,丢尽塑月的颜面。

大家都在说,沈令这样一个宦官,新鲜劲儿一过能在叶骁手下活个几天?

他们两人却毫不为意——在意什么呢,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就好了。

第二日,叶骁便带着沈令黛颜和窈娘,离开了丰源京。

他们十二月抵达的列古勒,在抵达的第二天,叶骁收到了一封信。

蓬莱君写来的,一页薄纸,鲜血满布。

在知道丈夫被斩首的第二天,列瑶华自缢身亡。

叶骁与替她承担一切罪责的李拓儒的苦心孤诣,依旧挽回不了她的性命。

她安静地,死在了距离丈夫悬首示众的丰源京一百里外,专供流放犯人歇脚的流配所。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后,叶横波唯一的遗孤叶怀,发着高烧,死在了舅舅叶永波的怀中。

小小的孩童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唤了一声阿娘。

这些都只不过是显仁大狱下微不足道的小小水花,除了他们的亲人,无人在意。

谁也不会在意吊死的女子死前最后的愿望是与丈夫合葬,而小小的孩子一口薄皮棺材,埋在了城外荒坟,母亲的身边。

这些啊,就像是落在纸上的泪痕,随着岁月流淌,痕迹干了、黄了,然后纸变得粉脆,轻轻一口气便碎了,再无人知晓。

这场大狱最终真正落了幕,而无数人的人生,被撕得七零八落.

叶骁安静地把这封信收起来,转过头去,对担心他的沈令轻轻笑了一下,他轻声道,我没事,然而沈令觉得,他的三郎随时会碎开,与那些亡灵一起消失。

他一把抱住叶骁,叶骁只顺了顺他的背,慢慢地说,我没事。

沈令想,你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们这一年的除夕,是在列古勒过的。

这是沈令在塑月渡过的第四个除夕,与去年的团圆热闹比,今年大家萧索了很多,只有繁繁抓着雪花,一狼一人在这儿傻乐。

灿灿今年八月生了个男孩,黑头发黑眼睛,叶骁当时松了口气。

叶骁在孩子还没生的时候就跟蓬莱君和显仁帝通过了气,虽然免不了被老哥拎着耳朵骂,但是知道自己弟弟不至于绝后,显仁帝还是挺高兴的,大手一挥,赐名翩然,随便找了个偏远宗室,说是他们的孩子,过继给叶骁做嗣子,直接记在了玉牒上。

然后沈令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大堆赏赐,再加上那个突发的册封,其实可以理解为显仁帝替自己弟弟心虚了……

叶骁深沉地跟他说,大概是我哥觉得多少对不起你吧……沈令呵呵了一声,没理他。

现下小孩四个多月,生得好看极了,聪明伶俐,能抓着雪花的爪爪往它肚子上爬了。

年夜守岁,翩然睡在摇床里,繁繁喜欢弟弟,伏在摇床边专心致志看他,雪花被五娘抱在怀里撸,发出小奶狼一般的嘤嘤嘤,窈娘走进走出,忙着张罗年菜。

这一整天,叶骁都淡淡的。虽然该喝酒的时候仰头就干,该笑的时候朗声而笑,但其余的时候,他都淡淡的,让沈令看了悬心,就像……去年年初,他知道横波与王姬死讯的那天一般。

这一年以来,在沈令眼里,叶骁完全不正常。

瑶华的死、叶怀的死,他都冲淡自若——这不是叶骁,叶骁是一个连阿菩的死都会为之感叹的人,何况是他曾爱过的人与他的亲人呢?

沈令觉得,叶骁像一根即将被崩断的弦,已经快要被拉到极限了。

子时一到,一群人冲出去放炮仗,灿灿牵着繁繁,只有沈令和窈娘留下来照顾翩然。

丑时过去,出去玩的人都回来,街上人声稀落,叶骁没回来。

到了丑末,看别人都睡下,沈令披上裘衣,走了出去。

街上还有些人,多半是要回家的,他逆着人群,上了城墙。

在城墙面向丰源京的方向,他找到了叶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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