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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卓西德与贺庆佑觉得脚下的地面直晃。

冯邰双眉微蹙,沈少卿神色透出一丝疑惑,谢赋瞥见,立刻道:“蔡府,是顺安县的蔡府?蔡三又是谁?卓贺二人为什么怀疑死者散某与蔡家有关?本衙十分困惑,张屏你来解释解释。”

张屏道:“多年前,蔡府大火,卓老板与贺老板曾到过现场,他们所得的不义之财,疑似与蔡府有关,还因此伤害了一个或是蔡府仆役的人。此案详细,请大人宽容随后再禀。总之,卓老板与贺老板以为此事无人知晓,但其实被当时也住在顺安县北坝乡的增儿得知。于是,增儿找来散材,勒索卓老板与贺老板,因散材长着与当年那人一样的胎记,卓贺二位信以为真。”

增儿厉声悲笑:“苍天,蔡老爷家失火的时候小的才几岁,这就想着作奸犯科了。张老爷真抬举小人。这么会讲故事,怎不去天桥底下说书!你只管污蔑,证据何在?你拿出来!拿出来!”

张屏向堂上拱手:“大人能否准我请教副捕头吴寒、陈久与捕快黄乔几个问题。另请将当日记录的档册取来。”

谢赋立即道:“准。”随即点吴寒、黄乔上前。方才提增儿过来时,陈久未被一同传唤,仍留在证人们待的那排屋子外看守,谢赋即命衙役去传。不多时人与档册一同带到,吴寒乖巧地与黄乔架起增儿,将他安放到一旁,再到张屏下首方位站好,陈久也在他二人身侧立定。

衙役捧着档册,正要递给张屏,忽觉一股泠冽肃杀之气自府尹大人的方位射来,遂悚然一个激灵,缩着脖子把档册上呈谢赋。

谢赋熟门熟路地将册子翻到记录散材情况的那页,起身奉与冯邰:“此乃死者散某卒后,衙门的第一份记录,请大人阅验。”

冯邰接过扫视,谢赋归座:“张屏啊,你对这份记录,心有疑问?”

张屏肃然答:“回大人话,在下想请教吴、陈二位副捕头和黄捕快几个问题。”

谢赋点头:“行,你随便问。”

张屏先看向吴寒:“请问吴副捕头,那日可是你与副捕头陈久、捕快黄乔三人检验了死者的尸身并运回衙门?”

吴寒回道:“是。当时卑……我等正在街上巡视,有路人喊有命案,让赶紧过去,某遂前往。”

张屏再问:“三位是一起过去的,还是分了先后?为什么衙门的两位副捕头一起到了现场,却只带了一名捕快。”

吴寒赶紧辩解:“方才未说明白。运尸体回衙门的,是我、陈久、黄乔三人。当时,我跟几名弟兄在恩隆西大街上巡卫,忽听闻有人乱嚷恩隆东大街上死人了,我怕出了什么大乱子,就带黄乔过去,留下其余几人继续巡街,陈久本就在恩隆东大街上当值。”

张屏道:“即是事发前,吴副捕头正带队巡卫恩隆西大街,陈副捕头负责恩隆东大街?巡街自有城卫,为何两位刑房的捕头亲自在那里值守?”

吴寒道:“当时是去拜山头上那什么的日子。县内人多杂乱,怕有匪徒趁机抢劫偷盗,所以每年这时候衙门都会安排刑房的捕快在城里巡守。恩隆东西大街系本县最要紧的街道,人也最多,就由我与陈久各带人巡值。”

他说罢,陈久接话:“正是。大人若不信,可查往年轮值排班的册子。年年都是这样安排。当时卑职正巡到长街当中,也是听见有人呼喊,便赶了过去。”

张屏继续问:“只陈副捕头一个人过去?”

陈久道:“不是,捕快卢辛、武炳与我一同过去。赶到后,卢辛去喊大夫,武炳和两个城卫负责拦开周围的人,以防围观的人太多混乱,滋生事端。吴副捕头跟黄乔到的时候,死者身边只有我守着。”

谢赋扫视堂下:“卢辛、武炳何在?”

两人正在门外与证人站着,随即入堂,谢赋询问他二人当时情形,两人分别述说,与陈久所言一致,又道,“百巧纸鸢坊的伙计就在堂外候着,大人若不信,可传他问询。”

谢赋瞧了一眼张屏,再点头着百巧纸鸢坊的伙计入内。

那伙计是个少年后生,约十八九岁年纪,身着浅褐色的半短布衫与同色裤,面貌颇为端正,眉眼透着机灵,到堂中行礼,谢赋问了他姓名籍贯,乃本县人氏,姓祝,名多来。

谢赋道:“你这名字倒是喜庆,适合做买卖,只望这里你不用多来。”

多来立刻道:“贱名承蒙大人夸奖,只要大人传唤,小的时时刻刻都能赶过来听凭教诲吩咐。”

冯大人冰箭般的目光扎上谢赋脑门,谢赋当即坐正:“三月初二,有一人卒于百巧纸鸢坊墙边,当时你可在场?”

多来道:“回大人话,小的那日正在店门处等着招呼客人,那人路过店门时,小人并未在意。后听有人嚷「这人怎的了,怎的了?!」,小的探身出去,只见他先是靠在墙上,脸发紫,大张着嘴抓喉咙,跟喘不过气似的,而后就站不稳,躺到地上直抽……”

张屏肃然问:“无人上前相助?”

多来愣了一下,瞅瞅堂上。谢赋道:“张先生问什么,你都直接答。”

多来乖顺地领命:“回先生的话,惭愧小的未曾上前,也没见有其他人去。因那人当时像急症发作,小的怕自己不懂医术,贸然上前,反会帮倒忙。听说有些病人是不能随便碰的。其他人或也是这样想,就只是将他围住,有人去喊差爷与大夫。还是小的告诉去报信的人,不多会儿前刚瞧见陈副捕头与几位公差从门前过,往东去了。他们便去禀告,没多久陈副捕头就赶过来了。”

谢赋问:“陈副捕头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着其他捕快?”

多来道:“副捕头是与卢爷、武爷二位公差一道过来的,后来城卫孙爷马爷也来了,武爷和二位城卫爷一同让人都别拢太近,卢爷去找大夫。再之后没多久,吴副捕头跟黄爷也过来了。”

冯邰淡淡道:“你眼神不错,记性也甚好。”

多来忙顿首:“大人谬赞。小的长年在店里做事,两位副捕头与诸位差爷公干时,小的有幸常能窥见,所以都认得。且每日在店里迎送,需得练些眼色记性。”

冯邰未再说话,又是谢赋道:“既然你记得如此明白,那便继续说说之后又如何?”

多来道:“禀大人,小的后来怕给差爷们添乱,只在店门口瞧,并未看太详细。只知道再一会儿卢爷带着大夫过来了。”

谢赋问:“哪位大夫?”

多来道:“小人记得是鸿运大街素养堂的关大夫。”

谢赋再问吴寒陈久和几位捕快:“他说的对么?”

几人纷纷说没错,就是关大夫。

卢辛道:“当时就数素养堂离得近,关大夫正好在店里,卑职就请过来了,大人可传他过来问话。”

谢赋一个传字刚要出口,冯邰道:“当下时辰,勿再折腾,天明后再问,免得堂上拥挤。”

谢赋施礼应承:“大人教训得极是!”再问众捕快,“而后,大夫可有及时为死者诊治?”

吴寒垂下头:“其实大夫没来的时候,死者就已经咽气了。但大夫到后,还是请他验看了一番,确定是没治了。卑职就从百巧纸鸢坊借了个推车,跟陈久、黄乔一同把人推回了衙门。”

冯邰微微眯眼,谢赋再一瞅张屏,立刻问吴寒:“你与陈久都是本县的副捕头,却一同运人回衙门。为何不留下一人值守街上,换其他捕快运尸?”

吴寒委屈低头道:“大人,非卑职擅离职守,疏忽恩隆东西大街防卫,实是因为突然没了一条人命,卑职与陈久一个需回衙让仵作验尸,另一个要上报捕头与苗掌房,调人赶紧封住此前死者待过的地方,询问口供,还带了几个当时在场的证人回衙门录供。当然我俩只回来一个也能办,只是难以兼顾,来回费得时间多,恐影响办案速度。所以一合计,还是我俩都回来了。巡卫东西大街的都是衙门里最老成稳重的捕快,卑职也是觉得他们可以担当这个责任。确实是卑职自作主张,若有不妥的地方,大人只管责罚。”

陈久应和称是,并道:“将死者运回衙门后,由卑职请闵仵作验尸,吴副捕头上报典吏大人及苗掌房后,安排人询问带回衙门的那几个证人的供词,再回街上去封住酒楼,看有无死者的证物遗漏,并问询其他瞧见的证人。”

谢赋又问:“验尸之事既是你办的,为什么录册上所记证人供词、验尸结果等等内容,拢共只有吴寒一个人的签名?”

话一问出,吴寒浑身一僵,陈久也沉默了一瞬,方才道:“既然都记在一起了,吴副捕头一个人签即可。卑职也签,重复累赘。”

另几个捕快低头掩盖微妙神色。

谢赋心下了然,吴寒一向喜爱拔尖出头,签文书这种纸上留名的活儿定是不肯容让,要独占鲜枝。

这事冯邰与沈少卿更是一看即穿,谢赋尚未想出其他问题,冯邰慢悠悠道:“如此,过程又赘述一番,却仍无证据或供词可证明死者身份……”

张屏一揖:“废员正有两个疑问,请大人准允废员请教诸位捕头、捕快及证人。”

冯邰半闭起眼不语,谢赋揣度尊意,眼一闭豁出去慨然拍案道:“行。你问。”

张屏先转向百巧纸鸢坊的伙计祝多来:“据你所称,方才你所说种种,俱是在贵店门前看到。贵店大门开在恩隆东大街上,那么死者是倒在贵店的北墙边?”

祝多来一怔,而后道:“回先生话,是。是跟店门连着的那堵墙边。”

张屏再看吴寒:“请问吴副捕头,为何档册上却记录,死者是死在鸿运大街百巧纸鸢坊的西墙边?我昨日与柳断丞、燕捕头、桂捕头一同到过现场,百巧纸鸢坊在恩隆东大街与鸿运大街交叉处,店门开在恩隆东大街上的北墙,在路口向右转,才是西墙。死者若在倒在鸿运大街西墙旁,祝多来根本无法看见经过。”

吴寒腿肚子颤了颤,咽咽唾沫:“这个……过程有些复杂,据证人们说,死者本已要转弯到鸿运大街了,恰就在那时突然不好,哆嗦回身,挣扎了没两步,倒地身亡。”

祝多来也跟着道:“小的看见他发病时,像是从西边往回走,亦或是太难受了挣扎乱转,不能辨认方向。大人可多传几个当时的证人询问。”

张屏仍只看着吴寒:“死者倒地之处,到底是恩隆东大街还是鸿运大街?”

冯邰和沈少卿的目光齐齐定在吴寒身上,吴寒喉头发紧,脊背瑟瑟:“那个……我与黄乔赶到时,死者大部分身子,是在恩隆东大街……”

冯邰道:“死者并未被分尸,大部分是何意?”

陈久犹豫了一下,开口:“禀大人,死者尸体算是躺在恩隆东大街上,但旁观的人说,他本来已算踏上了鸿运大街,只是还没拐弯,而后又转身,立刻倒地……”

冯邰微微眯眼:“如此仍是在恩隆东大街,为何要在记录时作伪?”

吴寒哆哆嗦嗦叩首:“大人,卑职错了,卑职本也犹豫,后与陈副捕头商议该如何记录,因死者的脚尖落在鸿运大街,所以算是鸿运大街……”

冯邰冷冷道:“本府竟不知还有这等算法。”

吴寒匍匐在地:“卑职是觉得,脚尖既然落在了鸿运大街上,倘若将人扶起,就应该是站在鸿运大街上的,所以……”

冯邰沉声道:“竟还敢强词狡辩!到底内中有什么隐情与盘算,从实招来!”

吴寒微抬头,偷眼看看谢赋,又闭目趴回地面。

“都是卑职自作聪明。卑职想着,恩隆东大街于本县乃极其重要之处,若出了人命案子,又是在三月初那个日子,或,或有些老板及香客觉得不吉利……不利于街上生意……算成鸿运大街损失能小些……”

冯邰一拍座椅扶手:“混账!岂还有这种借口!街道买卖与你这刑房副捕头何干?!”

“大人……”谢赋一闭眼,忽然起身下堂,“是下官吩咐他们这么写的,请大人重罚下官!”

沈少卿微怔,冯邰的脸也瞬间如被冻结了一般。

谢赋整衣跪倒:“是下官利欲熏心。因恩隆东西大街上,商铺最多,人气最旺,铺面价格也最高。如果出了命案,或有些讲究的客商路人会觉得不吉利。小处说就是客人变少,或将有点迷信谣传,店铺再转手,很难卖出与其他店铺一样的价格。往长远看,这条街的口碑、将来缴纳的商税,亦可能因此波动。”

沈少卿微微蹙眉:“本司不解,冒昧一言,改成死者亡于鸿运大街不也一样?”

谢赋惨然伏地:“回大人话,不一样。鸿运大街虽与恩隆东西大街相交,但不及恩隆东西大街繁华铺面好,两厢权衡,记成鸿运大街,能少些损失。”

沈少卿道:“然,死者身亡时,许多人都瞧见了,这般有用?”

谢赋道:“瞧见的多不过百余人,口口相传,或能散播城中。天长日久,提得人自会变少,且详细哪面墙,未必记得清楚。新商家来县中买铺开店,多还是查看衙门卷册里的店铺记录,在恩隆东大街挨着门脸的墙边死过一个人,和鸿运大街上的西墙根死过人,对许多讲究的客商来说,真不一样。”

沈少卿轻叹:“原来如此。本司虽未见过那纸鸢坊,但想来贵县恩隆东大街上的店铺生意定甚兴隆,而你已虑到来日店铺搬迁,转手商铺之事。这本是店主当思的,你却先替他想了,真算得身在衙中心若父母。”

谢赋凄然道:“少卿不必替下官找补谬赞,下官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转又向冯邰叩首,“府尊或觉得这是下官狡辩。下官也不再多说,只待府尊重重发落。”

冯邰皱着眉盯着谢赋脊背:“公堂审问时如此,成何体统!为官多年,竟还不懂何为专堂专案?其他与本案无关者,暂勿多论。你的事,本府之后自有裁断。先起来,把这堂审完。”

谢赋深一吐纳,叩首:“多谢府尊宽容,暂缓下官罪罚。下官遵钧令,继续堂审。”大步走回案后。

这厢冯邰又转看向张屏:“方才所言种种,与死者散材身份,有何关联?”

张屏道:“其实废员发问,只是想求证,是否死者走到恩隆东大街与鸿运大街的路口,又转身往回走了。另还有一个问题请教。”

冯邰瞪视他一瞬,皱眉:“问吧。若仍无干系,本府就要将你叉出公堂了。”

张屏一揖:“多谢大人。”再望向木雕泥塑般杵着的吴寒几人,“敢问诸位,我见录册上写,「死者散某,非本县人氏,无身份文牒,名不确定。据相识人称其真名为材。绰号老叁。」相识之人,是谁?”

吴寒努力回忆了一下:“就是……一壶酒楼和通达客栈的伙计……”

酒楼的其他小伙计立刻纷纷否认。

“小的没说过。”

“不是小的。”

“贵差们询问的时候,小人只说从未侍候过这位爷……”

……

贺庆佑亦道:“罪民当时恐怕被官府发现内情,谎称自己不认识此人。罪民知错。”

卓西德道:“罪民有罪,亦谎称不知。但散材此名,或是公差们从小店问得的,柜台查住店客人的名册就能知道。”

吴寒两眼一亮:“正是,正是。”

张屏却紧跟着问:“住店名册上不会记录绰号。「老叁」这个绰号,从何处得知?”

吴寒脸色呆滞:“这,这……”不由得瞧向这会儿突然沉默了的增儿。

张屏直截了当问增儿:“是你说的么?”

增儿顿时叫屈:“血口喷人!小的敢对天发誓,从来说的都是小的对这位客人所知不多,只晓得他姓散,不知道名字。这位客人自称「散爷爷」时,小的曾错听成过「三爷爷」,想是记供词的差爷因此误记?”

吴寒几人闻言,不由得犹豫琢磨,莫非真是这样错记了?

张屏仍不依不饶追问:“误听成「三爷爷」与确定客人的绰号是「老叁」,略有差别,请列位仔细想想。”

冯邰冷然盯着几人:“询问口供时,为何不详细录下证人的姓名与各自供词?”

吴寒扑通跪倒:“卑职错了!是卑职疏忽!请府尹大人重罚!”

冯邰合上手中册子:“一句错了,岂能找回丢失的线索!许多未解冤案,正因有尔等这般玩忽职守敷衍了事的差人!”

整个堂上的衙役连苗泛一起跪了,谢赋又起身告罪,这时黄乔忽想起什么,战战兢兢道:“禀,禀大人……卑职记起,当时小人与吴副捕头赶到死者身边,听见人堆里有人喊,「老叁,这不是老叁么,这是咋的了?」小的即刻问,他是不是认识死者……”

吴寒心下一亮,下巴如啄米般点起来:“对,对,卑职也记得了!是这么回事!”

冯邰脸色又一阴,摆手命众人先起身:“那人如何回答?尔等可还记得证人模样?”

黄乔和吴寒一起出声。

“那人……”

“卑职记得那人……”

谢赋再拍惊堂木:“一个个说,休要抢话。黄乔,你先说。”

黄乔顿首道:“禀大人,小的问那人是否认得死者,那人说不认得,只是见过他,听人家叫他老叁,看见他躺在这里了,有些惊讶。他旁边的人也说没错。”

吴寒点头:“是,是。小的也记得如此!”

张屏问:“那人的模样,你还记得么?”

黄乔尽力思索:“小人有罪,只模糊记得,是个身量中等的中年汉子。他们说完就走了,小的也没拦下继续询问……”

吴寒跟着砰砰磕头。

张屏向堂上躬身:“请大人将后院安置证人的那排屋中,从南数第四间内的几人传来。”

谢赋干脆应道:“好。传!”点衙役带人。

沈少卿微笑:“贵衙真传了不少证人,上回见这般阵仗还是在刑部。”

冯邰视线在张屏腰间的牌子上一扫,冷笑一声。

谢赋起身称罪:“都是下官请的。因案情牵扯甚多,唯恐疏漏,大人见笑了。”

张屏深深一揖:“是废员请求谢大人传来这些证人,若有错谬干系,尽应责罚废员。”

冯邰面沉寒霜:“堂下待审者岂可擅自插话。此案若有纰漏,该哪个担罚,本府清楚,必会惩治!”

张屏垂下眼皮:“废员待罚。”

谢赋低头:“下官深知罪过,此堂之后,请大人尽情发落。”

冯邰脸色更黑,增儿嗷地又哭道:“大尹和少卿大人看见了吧,谢大人已被张老爷蛊惑,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早就同穿一条裤子了!若非两位大人驾临,小人早已枉顶下罪名!请两位青天大老爷一定要明察秋毫,洗小人冤枉啊啊啊——”

他边哭边翻滚,又吐出各种鸣冤屈语,正扑腾着,证人带到,吴寒识相地向一旁挪动些许,给证人们腾出位置,却听张屏道:“吴副捕头和黄捕快请看,这几位证人你们是否见过?”

吴寒颤颤抬头,扫视几人,视线忽然定在一张脸上,一时激动得舌头打结:“他……他……”

黄乔也紧盯着其中一人:“禀大人,就是他!那天小的问得就是他!”

被指那汉子吓得一愣,忙忙作揖:“各位大老爷,小人只是个寻常的泥瓦匠,万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哪。老爷们深夜将小人传来,小人惶恐至极。小人与众兄弟刚到贵县,除了雇我们做事的东家,认不得什么人。不知何处可听老爷们吩咐?”

侧方侍立的苗泛行到堂中,自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禀大人,张先生从工房取来了一份档册,存放在卑职处,其中有这几位的身份记录。请大人览阅。”

张屏再向堂上道:“废员尚未来得及禀报,死者散材虽文牒丢失,但曾与贺老板及卓老板各签了一份契书,上面写明他的来历籍贯。”

贺庆佑与卓西德忙各自从怀中摸出契书,苗泛取过,先与档册一道呈给冯邰。

冯邰接下扫视,随后问案后的谢赋:“你可有看过?”

谢赋恭敬道:“禀大人,下官有罪,下官疏忽,尚未曾看。”

张屏道:“是废员没来得及禀告谢大人,谢大人无错。”

冯邰面无表情地再一瞥他,将契书夹在册中,示意左右递给谢赋。谢赋双手接过,先看契书上「立契人散材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人氏」一行,再读那档册,却是一份鸿运大街左记鞍具铺上报衙门修整店面的报文。内写明,本次修缮包括翻修屋顶、搭设天花扣板、地面换铺地砖、重修堂内木楼梯一架,更换门窗,漆涂墙面梁柱……无加盖扩充云云。

又详细列出所雇者有泥瓦工十二名、木工八名、漆工六名,加工头、监工两人共计二十八人,均属沐天郡宝通县大成营造坊工匠。附左记鞍具铺店主和大成营造坊的保书各一份,及二十八名工匠的姓名、年岁、户籍记录。

谢赋扫视工匠名单,视线定住。

【泥瓦工匠羊猛,坜州府析县小瓦乡羊家庄人士】。

他抬眼望向那被吴寒和黄乔指认的大汉:“你叫羊猛?”

大汉道:“回大人话,小人不是羊猛。小人姓石,叫石奎。”

谢赋问:“哪个是羊猛?”

一个身材中等棠面方颔的汉子僵了僵,躬身道:“小人是羊猛。”

黄乔又激动地道:“禀大人,卑职想起来了,那天也有他!”

谢赋神色一肃:“羊猛,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有一位名叫散材的人,你可认得?”

那汉子浑身再一僵,一时未回话。

张屏道:“你们是否相识,去你们家乡一查便知,此刻隐瞒,将有欺隐之罪。”

羊猛顿首:“各位大人老爷,小人的确认得散材,但他死了与小人绝无干系哪!这些工友都能作证,那日小人先是远远瞧见他,还以为看岔了,待要叫他,他回头就走。俺只当是眼花瞧错了。没多久街对面像出了什么事,聚了好多人和官差,刚好是歇工的时候,小人与几位工友就过去瞧热闹,一看地上睡的人竟是他,当时真是惊着了,好像是喊了一句「老散你咋啦」,石头儿当时跟俺站一块儿,差老爷听见,以为是他喊的,就问是不是认得他。小人怕出事,俺们这外地过来做工的,最不敢沾衙门官司,搞不好饭碗就保不住了,就没承认。石头儿是被错认,这事跟他没有关系,老爷们要罚,请只罚小人一个!”

谢赋瞧看工匠名单,心下了然,原来那石奎正是工头,想来是怕手下工匠沾上官司,那时才会帮羊猛否认。

张屏又指着增儿问羊猛:“你认得他么?”

羊猛盯着增儿片刻,眉间皱了皱,点头:“认得。”

增儿尖叫:“血口喷人!我几时见过你!我知道了,你是姓张的雇来的!求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明察秋毫,张老爷为了能借这个案子重新当回知县已经丧心病狂了啊啊啊——”

谢赋淡淡道:“而且张老爷还挺有钱的,买了满满一厅的证人来栽赃你哈。混账东西,休得狡辩!”啪一拍惊堂木,“羊猛,你详细说说,如何认得他?”

羊猛纳首道:“回大人话,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小人跟散材是在宝通码头那里见过这位小哥,他脸盘儿没咋变,所以小人能认得出。”

张屏问:“你二人是坜州府人士,为什么会到沐天郡?”

羊猛道:“禀大人,小人与散材都是析县小瓦乡人,俺们那里好多烧砖瓦的窑口,本乡人也多学烧砖瓦或铺屋顶的手艺。小人与散材家刚好在羊家庄跟散家村搭界的地方,俺俩打小就一起玩,后来跟着小人一个远房的表叔到江南做工,因吃酒打架,得罪了工头,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就想到京城附近看看能不能找着活。俺们那边的人多是在南边做工,京城这一片没熟人,俺俩搭船往这儿赶时,听人说宝通县码头最好找活,京师一带的工匠作坊都会在这里挑人,吃住也比京城便宜好多,于是俺俩就一块儿到了宝通码头……”

两人写了个牌子,上书「熟手泥瓦工,善铺瓦砌砖,人品踏实能吃苦,工钱好商议」,举着在码头晃悠,晚上就窝在一条破船的船舱里。盘桓数日,没等到一个主顾或工头来问询。

“俺们后来才知道,京城这边做活最讲究,不论大小工坊,想进去都得有荐人保人。像俺们这样的,人家怕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贼匪,根本不肯用。”

两人身上钱快花光,偶尔能在码头人手不够时找到一两份搬货扛麻袋的临时差事,但没人肯雇他们做长工,因此十分煎熬苦闷。当时刚出了正月,天气仍十分寒冷,他们穿得单薄,在河边更觉湿冷,找不到事时,就买些劣酒浇愁御寒。舍不得花钱买小菜干果就酒,便一人拿一根铁钉,喝口酒,嘬嘬钉子。

有一回正在喝酒等活,散材突然道:“那边有个孩子,老瞅咱们,你瞧见没有?”

羊猛向散材示意的方向一瞧,果然见一个后生,短袄窄裤,头戴小布暖帽,像是某个酒楼过来批菜的伙计,一瞄见羊猛瞧他,却转头走了。

“小人那时看见的,就是这位小哥了。”

增儿厉笑几声:“几年前,远远瞄见我一眼,你就记得我了。记性真好!”

羊猛道:“又不是只瞧见你这一回。”

增儿眼崩红丝瞪着他,喉咙中咯咯咯地道:“编,你就按照张老爷交代的编!挣断子绝孙的钱我做了厉鬼也不放过你!”

羊猛涨红了脖颈,谢赋适时地道:“证词真伪,本衙自会分辨,更何况还有府尹大人与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在此,怎会冤枉了谁。证人请继续说。”

羊猛谢恩,接着道:“小人记得,当时这小哥没几日就到码头来,俩眼总瞟看老散,俺就纳闷。有一回,有个搬货的活只要一个人,工头挑了小人,等小人干完活回去,远远瞅见这小哥儿跟老散在树荫底下说什么。他一瞥见小人,立刻就走了。俺觉得挺怪的,问老散他来干嘛,老散说,没啥,就随便叙叙。俺说你俩又不认得,有啥好叙的。老散说,正因为不认得,才唠上两句。”

羊猛顿了顿。

“小人当时跟老散开了个没轻没重的玩笑,说,这小哥儿别是个小相公吧,从未觉得你好这口,咱们不能沾这个。吃酒的钱都没了,可没钱风流。若被嫂子知道更得抓花你的老脸皮。”

散材却忽地变了神色,把酒瓶一掼:“你啥意思,旁人找我聊两句就是想我掏钱?一瞅我这人就没能耐,该着只能贴钱不会挣是吧?!”

羊猛没想到他当真动气,即赔不是道:“不过讲个笑话么,怎就真气上了。”遂掏出刚挣的工钱想请散材吃顿好的当赔罪。散材却甩脸说不吃,径回船舱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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