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者乃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啪地一声响,是一块砚台在桌面上敲了一记,桌后的人做口干舌燥状咂了咂嘴,从桌子上摸起一杯茶水,润了润喉咙。
桌前有几个从七八岁到五六岁的毛孩子,都在小板凳上眼也不眨地听桌后那人说书。一个穿桃红色小衣裳的女童立刻颠颠地跑到桌后,扑到那人的膝盖上来回摇晃:“程伯伯,那人是谁,你讲出来好不好,好不好嘛~~程伯伯你最好~~”
其他的孩童也一拥而上,扯住那人的衣襟:“程伯伯程伯伯你快说快说~~”
“程伯伯”咽了两口茶水,放下茶杯,皱眉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想知道那人是谁?”
女童立刻眨巴着眼睛道:“那人好厉害,一定是个大人物。”
“程伯伯”道:“嗳,你们的程伯伯我,难道不是大人物?”
女童奶声道:“程伯伯是大人物,程伯伯好厉害的,程伯伯你说那人是谁好不好~~”
“程伯伯”哈哈笑了一声:“乖乖,这个故事不能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你娘又该骂我教坏她家孩子了。”
门外有个妩媚的女声含笑道:“程小六在我家小女面前,说我什么坏话呢?”
程适站起身,向进门的妇人赔笑道:“哪有哪有,你段庄主夫人凤凰仙子,有谁能说得出坏话。”
女童从程适腿边改扑向玉凤凰,奶声道:“娘,程伯伯他不说,那个来救皇帝的人是谁。”
玉凤凰皱起秀眉道:“好你个程适,又讲那些陈年旧事来教坏我的稚儿小女,下次你再来蹭吃蹭喝,我定然不放你进门。”
程适搓了搓手,笑嘻嘻地道:“凤凰仙子莫生气,这些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不说你家儿子女儿听别人说,信口乱编,哪有我讲得货真价实,有些事情小孩子知道一二也没什么。哈哈~~”
玉凤凰冷笑道:“横竖你无儿无女不犯愁是吧。”
程适嘿嘿又一笑。
那群孩子仍然揪着程适的衣襟不依。程适摸了摸孩童们的头,道:“这个故事你们的娘亲也知道,去问娘亲吧。”
一个揪住程适衣角的孩子低下头,嘀嘀咕咕道:“反正问了娘亲,她肯定说小孩子知道那么多不好。”
摸摸鼻子悻悻地走到玉凤凰身边。
玉凤凰掐掐他的脸道:“其实就算娘亲不告诉你,你这位程伯伯也不打算往下讲了。”
女童眨着眼问:“为什么?”
玉凤凰瞄了一眼程适,笑道:“因为下面程伯伯没什么大出风头的地方了。能让他得意的地方……”
程适用袖子按住嘴,咳了一声,玉凤凰的双眼笑得弯弯的:“能让他得意的地方,他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
……
程适虽然不愿意接着说,但那个故事当然有后续的。
那人走到御阶前,伏身跪倒,清声道:“禀报皇上,城外追随袁德等人的逼宫乱党均已被擒拿或归降,臣司徒暮归特来复命。”
方才还风头十足的程适就这样泯然又埋没进了众人中,成了御阶下的人影与御阶上的恒爰的一道陪衬的风景。
恒商傻了,程适傻了,顾况傻了,殿里的众人几乎都傻了。
顾况傻呆呆地站着,乖乖,今天真是精彩的不得了,皇上和恒商方才那么一出,现在连死人也爬出来晃悠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起身,走到袁德面前,双眼含着笑意,却叹了口气:“袁德将军,只能也请你和你的几位部下与殿外的几位侍卫一起先去天牢坐坐了。你的一万兵马的头领们都在里面等着,你一定不寂寞。”
袁德两眼发直:“司司司司司……你你你你你……”
那人的目光一一袁德的部下脸上掠过,道:“果然被皇上料中,你们这些人一定会借着睿王做幌子逼宫篡位,因此与睿王合唱这一出戏,如今诸君尽入瓮中,”转身向阶上恭恭敬敬道:“皇上英明。”
御阶上的皇上一脸愕然茫然,眼神似有恍惚,怎么看也不像知道这个英明的计策。恒商也是一脸震惊与诧异。
但是,做事的人都说是皇上吩咐的,那就是皇上吩咐的,只能这么认了,是不是?
司徒暮归站在殿中央,缓声道:“听说方才袁将军逼宫,说得道理一套套的,振振有词。臣想对皇上说一句,如今江山社稷,还是由皇上来担最为合适。一则,皇子年幼,睿王殿下无意为君。”转睛望着恒商,眼角弯了弯,“二则,臣觉得睿王殿下有些实心眼,当日在青州,也不找几个郎中察看清楚臣是真死假死,立刻就装棺把臣给埋了,棺材钉得挺结实,坟头埋得挺结实,还在坟前站着不走。臣的家丁好容易才将臣挖出来,臣差点真的变成地下之鬼了。比起皇上的运筹帷幄,睿王殿下委实差了甚多。”笑意流转的双目再望向恒爰,“三则,惟独皇上,才是司徒暮归心中的天子。”
司徒暮归的这段话和他的陡然出现一起,都成为了众人议论的一段佳话。很多年后,张公公教训小宦官们还经常说:“对主子说话,要懂得掐准时机,把握分寸。就比如司徒氏,为何可以昌荣不倒呢?听听司徒大人这番话就知道了,惟独皇上才是他心中的天子,这句话哪个皇上听了不感动?”
小宦官不以为然地道:“公公,司徒大人本来就是皇上的心肝,他说什么皇上也会喜欢罢。”被张公公在脑袋上狠狠甩了一拂尘,“咄,皇上的内帏中事,不要多议论!”
袁德等人被押下去后,程太师终于沉不住气,张口问道:“司徒小儿,你不是贬官半路被赐死了么,怎么又……”吕太傅用胳膊肘子不动声色地拐了程太师一记,咳了一声。程太师赶紧收口,笑道:“哈哈,因为老夫在牢里被关得有点糊涂。哈哈~~”
恒爰坐回龙椅,觉得手脚有点无力,司徒暮归正在厚颜无耻地程太师说:“皇上一直恩宠微臣,怎么会杀。此乃皇上的又一则妙计,假意贬黜微臣,又赐毒酒,实则是留下一步暗棋,留待今日。”
程太师立刻扯动脸皮很应景地笑道:“皇上果然英明,老臣这个老糊涂当然猜不透,哈哈~~”
恒商满面欣喜,伸手握住司徒暮归的衣袖,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慕远,你,你回来就好。”
司徒暮归笑向他道:“臣险些做了活埋之鬼,因此明日晚上在府中设宴,殿下一定要来,少师和状元兄也不能少。”
恒商紧紧握着司徒暮归的衣袖道:“自然。”
吕先忽然躬身向殿上道:“陛下,逆贼均已肃清,臣等便先行告退了。”司徒暮归躬身道:“臣还有事,待密禀皇上。”
吕太傅立刻道:“正是正是,司徒侍郎还有事禀告皇上,臣等在此亦有些不便,先告退了。”
恒爰点头道了允退,又道:“司徒暮归,你随朕到思澜阁去。”
顾况和程适随着太师太傅与众官一起退出大殿,殿外朗朗晴空,昭昭暖日,却是一派大好气象。
顾况看着壮阔的宫墙,忽然有些感慨,程适在他身边从牙缝中道:“那位睿王殿下,好像正眼巴巴地瞧你哩。”
顾况心中跳了一跳,程适双手环在胸前道:“呔,实话说一句,方才大殿里睿王殿下要出事的时候,你魂都飞了罢。该说的,还是说说好。”
顾况皱眉看他,程适道:“看我怎的,我知道我自己英俊神武,远胜过睿王那个绣花枕头。你小子就是到了睿王面前便开始磨磨叽叽的,利落点罢。”
率先大踏步走了。
顾况在阳光下眯起眼,恒商的声音在他身侧传过来:“景言。”顾况回头,恒商在他面前低声道:“景言,可愿到我府中去坐坐么?”
快走到宫门外时,程太师凑到吕太傅面前,压低嗓子小声道:“老吕,皇上和那个司徒家的小儿,是不是有一腿?”
吕太傅快步前行,面容端正道:“程公,你位及三公,言语间还是注意些分寸。”
程太师快步跟上:“那你就是早知道了?你个吕老儿,平时门面妆得高高的,看这种事情眼就比哪个都贼。唉,皇上怪不容易的,司徒家那孩子,风流得很。唉唉,怎么就划拉上了。唉唉……吕老儿,你慢些慢些……”
暖暖秋日,斜入思澜阁。
恒爰在书桌前站,看着下首的司徒暮归。一言不发站了半晌,恒爰开口道:“你……”
司徒暮归立刻道:“臣知罪。”
恒爰道:“你认得倒快。”
司徒暮归道:“臣诈死欺君,未得皇上旨意妄动兵马,方才又在大殿上假传圣意,罪行昭昭。”顿了一顿,接着道:“反正种种大逆不道事,臣都做了个遍,自觉多这一两样,也没什么。”
恒爰的声音无波无澜道:“你此时向朕认罪,预备如何?”
司徒暮归笑道:“其实臣原本打了个如意算盘,想等皇上退位后再出来。”
恒爰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两分惊异。
司徒暮归慢吞吞道:“皇上将臣流放又要赐死时,臣就知道,皇上是想逼十五殿下造反。太后娘家的人将事情闹得太过了,太后这样闹得起因却是为了皇上,皇上自觉难辞其咎,要将娄氏的势力清楚干净,永绝外戚后患,便哄着十五殿下起兵除去娄氏,然后皇上再让出皇位。”望着窗外,叹了口气,“臣本来觉得这件事再好不过,十五殿下虽然心思单纯,有太师太傅和吕先等人护着,应该能把江山治理得不错。”双眼又望向恒爰,微微眯起,“皇上不再是皇上,对臣来说最好不过。”
恒爰淡淡地道:“朕早该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地死了。”
司徒暮归笑道:“皇上,你还记不记得将臣发配之前,你在这思澜阁中道,如今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微臣,神情悲戚,语句痛心。于是臣就想,皇上牺牲臣无限痛心,若是臣没死一定无限欢喜。”
恒爰的脸色微带薄愠。司徒暮归假装没看见,又转睛望别处,走了两步:“本来呢,臣潜逃回京城,坐在家中,等着皇上退位。等到昨天,臣正以为可以称心如意时,李禁卫长急惶惶来找家父,说皇上已立遗诏,身去后将皇位传于睿王,又道睿王诛娄氏,算是为司徒氏出了气,望他日睿王登基后,司徒氏能忠心辅国。臣听着这个话语,就有些不对,皇上不但要退位,还要打什么别的主意了。”
司徒暮归走到恒爰近前,继续缓缓道:“皇上你打了这种主意,眼看臣就要再爬回棺材里去。我觉得尘世逍遥,还是多在人间享享福的好,就算你还是皇上,也比碧落黄泉再寻不见,来生相见不相识强些,所以私动兵马,假传圣意,如今听凭皇上发落。”
恒爰面色平静,轻描淡写地说:“行了,你肯自请其罪,朕会酌情从轻发落。你躺平了,让朕宠幸一回,就当没有此事了。”
司徒暮归微微一怔。
恒爰皱眉道:“你若不愿,想去天牢蹲蹲也……”
司徒暮归露齿笑道:“臣遵旨。”
………………
“司徒暮归,你在做甚?”
“禀报圣上,臣在替皇上宽衣。皇上不是担心我再犯上罢。”一声轻笑,“也罢,我不动手,任凭皇上宠幸。''
………………
“司徒暮归,你在朕面前装木头么,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