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胜帝在睡眠中一惊而醒。
他并非马上皇帝,也完全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可他的警觉性却不输任何一名自沙场归来的将军。这可以说是他天生的,也可以说是他后天特意培养起来的,不管如何,这分警觉性救了他很多次。
这次呢?是否已经来不及?
胜帝推开被子坐起,有所预感地望向不远处的纱帐。
值守的小太监听到动静,在纱帐外小声询问了一声:“皇上,可是起夜?”
胜帝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去看看门外侍卫是否还在。”
小太监不解,侍卫们怎么可能不守在门外?但仍旧依言打开了大门。
“咕咚。”有什么倒下。
冷风从门外窜进,撩起了重重纱幕、复又落地。
“父皇,儿臣向您请安。”
地上倒着十几具尸体,就在刚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生死搏斗。
胜帝留在身边贴身保护的两名暗卫死了,皇甫瑾也付出了莫大的代价,他花重金雇请来的杀手也全部交待在此。
皇甫瑾站在胜帝床头,手捧拟好的圣旨,弯腰恳请他的父皇在上面盖上玉玺大印。
胜帝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外面。遮挡视线的纱帐已经被人高高撩起挂到两边,大门洞开,外面黑压压一片。
“杨晓呢?”
“杨都尉已经被陶将军看押。”皇甫瑾恭谨地回答。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事态不由人。
“陶正刚?朕以为你已经和老四撕破脸,原来你们只是做给朕看的。”胜帝虽处弱势,却帝威依存。
“儿臣们也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将计就计?老四怎么跟你说的?难不成他告诉你是朕让人抓了叶詹,好挑拨你和他的关系?”
皇甫瑾没有回答。
“愚昧!你本是玲珑剔透心的人,怎么会上这么一个当?”胜帝嘲笑自己的儿子。
“因为儿臣也需要一个和他合作的借口。”皇甫瑾淡淡地回答。
胜帝嗤笑,“你这无疑与虎谋皮”
“您可以认为儿臣这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朕好像没有把你逼到这种程度吧?”
皇甫瑾摇摇头,露出走进这座未央宫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儿臣只是不愿把这个皇位让给别人。而父皇似乎无意把这个皇位传给儿臣,所以儿臣只有自己想办法来取了。”
“你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
“所以需要父皇在这张圣旨上留下您的御印。就当儿臣辛苦多年来,父皇给儿臣的赏赐吧。”
胜帝沉默许久,“老四现在恐怕不会还活着,琉儿呢?”
“您说五弟吗?父皇放心,您这么疼爱五弟,儿臣又怎能忍心不让五弟去陪伴您?”
胜帝心脏猛地一揪,缓缓抬起脸,终于正视面前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怎么会认为朕一定不会把皇位传给你?”
“那自然是因为……带进来!”皇甫瑾突然转身对外喝道。
四名士兵压着一名宫装女子走进。
“皇上!”女子惊叫,扑上前一步,又立刻停住,随即紧紧咬住嘴唇。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言而喻。
皇甫瑾对身后一使眼色,一名侍卫抽出宝剑架在了宫装女子的脖颈上。
“放肆!放开杨昭容。”胜帝怒声喝斥。
皇甫瑾把拟好的圣旨往他面前又送了送。
“你以为朕盖上玉玺你就能成为皇帝?荒唐!”
皇甫瑾一抬手,持剑的侍卫轻轻一拉,杨昭容雪白的玉颈上立时出现一条血痕。
“啊!”杨昭容发出惊叫。
“住手!”胜帝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身体也不由微微一晃。
皇甫瑾的脸色很奇怪,看起来甚至比胜帝还要苍白。
“如果不是老四提醒我,儿臣永远不会想到父皇原来也有真心想要保护的人。就是她吗?她就是您最喜欢的女人?可怜我的母亲,可怜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她们争夺一生,都把彼此当作最大的敌手,却没想到这位不上不下、没有得过多少恩宠的杨昭容才是您的心头肉。父皇,您差不多都要成功了,您保护了您最心爱的女人,还保护了她的儿子,甚至还要把皇位传给他。真的,您差一点就成功了。”
皇甫瑾还在笑,可他的眼神却相当哀伤。
“都是您的儿子,为什么会差这么多呢?我一直那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为什么您看不到?您觉得五弟会比我更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吗?除了儿臣不是这个女人生的以外,哪里不如他?”
胜帝没有回答他。他是一个皇帝,但他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私心,他只不过想把最好的留给最爱的人、以及最爱的人为他生的孩子。这是他欠他们的。老五并不比其他皇子差,只要有忠臣良相辅佐,成为守成之帝绝无问题。
他也曾考虑在几个孩子中挑选出对大亚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可是……
老六早夭,老四貌丑不得他欢心,不作考虑。剩下几人:
老大刚愎自用又兼好色,听不得忠言逆耳。
老三好大喜功,背后母系势力太大,将来难免造成外戚专权的境况。
老二在几个孩子中最为优秀,无论外貌气质,还是学识计谋;要心狠有心狠,要手段有手段,原是最理想的皇位继承人。但坏就坏在他过于心狠上。
胜帝清楚地知道,如果皇甫瑾继位,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个可以威胁他帝位的人存在于世。而丑四皇甫桀的实力现在连他也看不透,换言之,到时首当其冲第一个丢掉性命的很可能就是他最疼爱的孩子皇甫琉。
他必须要保住杨昭容和他们的孩子。
如果需要传宗接代,有老五还有老七就足够了。剩下的老二和老四,他本来想让他们斗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然后再让老五出来收拾残局,最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帝位传给老五。
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他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老二说老四提醒了他,这个丑四……难道才是最大的变数?
朕是不是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后背突然冒出一层冷汗,胜帝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杨昭容,原本犀利的眼神顿时变得柔和。你放心,朕一定会救你。
可杨昭容似乎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皇上,妾身能与您相伴二十余载,已是妾身的福分。胜,愿来世……”吐出她以为一辈子都无法在人前叫出的名字,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的杨昭容对着皇甫胜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脖子一横。
“不--!瑗儿!”胜帝大悲,病弱的身体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劲来,一下推开了皇甫瑾。
“当!”
一道黑影闪过,横在杨昭容脖子上的宝剑落地。还没等在场诸人反应过来,准备自尽的杨昭容已经落在一名太监的怀抱里。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一把把锋利的剑架在了皇甫瑾带来的心腹下属脖子上,瞬间,局势已变。
发生了什么事?这丑四竟然还活着?
皇甫瑾在看到皇甫桀出现的一刹那,就知大势已去。
一辈子打雁,最后却被雁啄瞎了眼。自己一生算计人无数,最后却踏入别人布好的圈套中。这显然是一个特地为自己而设的圈套。
上了大当的惠王强行收敛起脸上的狰狞,努力保持最完美、最优雅的姿态,对他的兄弟微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四弟,你可真是深得其中三昧。愚兄佩服。”
“不敢,如果不是愚弟还有点自保的能力,现在大概也和老五一样横尸王府了。”
“你说什么?!琉儿他……”胜帝虽已能猜到皇甫琉的下场,但总还是抱了一丝希望,他可是把他身边最厉害的侍卫都派给了他。现在希望打破,他连看杨昭容一眼都不敢。本还算精神的人一下像是老了十多岁。
“琉儿?你说我的琉儿怎么了?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五皇子之母杨昭容极度伤心下昏厥在张平怀里。
“张公公身手不凡,倒是本王孤陋寡闻了。”皇甫瑾瞟了张平一眼。他虽不懂武功,但就刚才张平闯进宫殿、打落侍卫手中宝剑、直到把杨昭容抢到怀中,众人才反应过来的速度和身手来看,这个人也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太监那么简单。呵,对于丑四,他是不是什么都看走眼了?
张平装傻,低头不语。
皇甫桀微微一笑,可惜他的笑容任谁来看都显得过于阴森,“二哥,你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只有趁早束手就擒,请求父皇原谅吧。”
皇甫瑾挺直背脊,默默站立环视着四周,脸上笑容越发深刻。
张平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悲哀,这位二皇子芝兰玉树,兼之拥有一颗玲珑心,民誉也不差,又有一班心腹下属支持,怎么想都不应该落到这样的下场。私心来说,他并不希望他死。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让惠王继续活下去,那么就等于给他家那只魔头埋下了最大的隐患。成王败寇,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张平既然已经决定此生与皇甫桀相伴,他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在身边发生,不管他愿不愿意看到。
“叶詹呢?他现在可还活着?”
“哦?我还以为你忘了他。”皇甫桀嗤笑。
在一边静观事态发展的胜帝心中突然冒出原来这人也是他的儿子的奇怪念头。不看他的相貌,他的神态、甚至他有时说话的语气都能看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影子。
“他没死?”皇甫瑾眼中焕发出一丝光彩。
“他为我做事,我怎么可能让他死?”
张平头低得越发低,这人今天看来是打定主意想把在场几位大人物给活活气死。
“我不信叶詹背叛我。”
皇甫桀似乎连露出讥笑都懒得,挥挥手让人上来捉拿惠王。
四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一拥而上,身为文弱书生的惠王又怎能抵抗。
“放肆!放开本王。皇甫桀,你不用让这些武夫来侮辱我!”
挣扎中,惠王束发之冠掉了、衣袍也被扯得凌乱,一下从高高在上变得狼狈不堪。
“带下去!”皇甫桀眼光寒冷,嘴角含着嘲笑,语气更是不带一丝亲情。
“是!”
“皇甫桀,你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你表面假意与我合作,却暗中为己铺路。今日之举,你才是筹谋已久吧!哈哈,父皇,看看,这就是你的儿子,丑四!那个丑四!我竟然会败给你?我竟然会败给你!”皇甫瑾疯狂大笑。
看押他的士兵不耐他的笑声,抬起铜剑手柄就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皇甫瑾惨呼一声,笑声变得断断续续。士兵抬手,还欲再给他一下。
“住手!”一直萎顿在床的胜帝一声怒喝。
余威犹存下,那名士兵立刻住了手,随即不安地看了看侧前方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