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行弓腰站着,挑起车帘一角,车厢内光线昏暗,依稀能看见男人青色蟒袍上的山海云图和织金莽纹。
兰画心里一紧,本能的想拒绝,可不知道冯霁安什么时候会过来,现下之计,还是赶快把这罗刹赶走的要紧。
没有太多犹豫,兰画撩起裙角,扶着宴行的胳膊,上了马车,刚钻进车厢,身后的帘子落下,青天白日被隔在车外,她顿时置身一片晦暗,这辆马车可谓非常宽大,没想到进来之后感觉如此促狭。
一进车厢就有两道冷光打在她的身上,虽然早就习惯了他冷眼看人,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她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里虽不自在,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平复情绪,兰画在侧面的软座上坐下后,斟酌着开口,“王爷怎么会在这?”
“这句话该我问你。”江湛的声音冷脆,在这闭合的空间,显得尤为凛冽。
兰画心里登时涌起一阵烦躁,类似的话,她上一辈子听的太多了,他总喜欢霸道的定义她该怎样,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
鼻子一酸,她仰脸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难道太师大人出行,还要清场屠道,容不得我等小民和你并行?”
江湛面色一怔,不由的微微抬眼,记忆中她总是笑嫣嫣的,声音也和气,第一次听到她如此负气的说话,原来她也有情绪。
她高仰着头,脖颈的曲线被拉长,那一截雪腻在昏黄的车厢里,白的晃眼。巴掌大的小脸,写满了倔强,因着气愤,红唇微微嘟起,像一朵摇摇欲绽的花苞,引人遐想。
江湛长臂一伸,修长的五指捏住了兰画的下巴,她眼中一惧,本能的往后缩,唇边一阵酥麻,“兹啦”一声,那缕假胡子到了江湛的手上,她秀美的模样立刻显了出来。
男儿装贴身,更显她玲珑身段,只是——
江湛眉头轻轻蹙起,她的胸前过于平坦,那夜,他见识过两座峰峦的傲人轮廊,而此刻高耸的位置却只剩一点起伏,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压抑住。
他长指微曲,柔腻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心中莫名生出怜香惜玉之感,“以后不许这么穿。”
兰画本就没消气,又见他视线停住的地方,猛然转身背冲着他,不悦道:“大人不但管人走路,还管人穿衣?”
江湛乌沉的剑眉往下一压,“大人”二字仿佛特别刺耳,警告道:“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兄长。”
兰画恍然想起自己上车的目的,怎么不觉就和他打起嘴仗来,她就着台阶放缓了语气,“画画一时好奇,穿男装出门,现在已经知错了,请王爷恕罪,那...我现在可以走了么?”
江湛听出她话音里的委屈求全,故意略过她后面那句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兰画背脊一凉,脸面上端的仍然是八风不动,脑子却飞速转起,这是皇家专道,她一个甚少出门的女子怎么会知道,无论哪种说辞都感觉破绽百出,况且她面对的还是整个南郾最敏锐的男子。
略一思忖,她小心翼翼道:“我是跟着王爷的马车来的。”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上一世确实是他的马车夜夜把她送到这里。
“哦?”江湛深幽的眼睛里漾起一丝波动,“所以还是欲擒故纵?”
话音刚坠地,就听外面响起一道清雅的男音,“在下冯霁安,请问是兰画姑娘在等我么?”
兰画忙掀开车帘,见冯霁安正站在外面,倏而一道寒光从背后压过来,落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兰画只想赶紧逃离,径直从车厢探出身子,强装镇定道:“冯世子,是我请您过来。”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下了车,一边想着怎么周旋面前的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直到她稳稳的站到地上,车厢里的人都没有一丝动作,她瞥一眼平静的车帘,伸手对冯霁安道:“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她和冯霁安刚抬脚走,身后的马车吱呀起动,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兰画回头望去,清风掀起窗帘一角,隐约可见一张铁青的脸。
“那是太师大人的马车?”冯霁安问道,“今日太师来翰林院督查,你乘他的马车来的?”
兰画被拉着回神,她心虚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又朝前走了几步,空旷的大道上虽空无一人,冯霁安依然和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冯霁安脸上虽一派沉静,但嘴角眉梢都露着淡淡的惊喜,“兰画姑娘特意相约,令霁安喜不自胜。”
此刻,兰画已经把江湛抛诸脑后,专心于此行的目的。
“冒昧叫冯世子前来,实属不妥,但事关紧要,不得不唐突世子,还请见谅。”
冯霁安忙道:“姑娘严重了,你敢来亲自寻我,其一说明你信任我,再者也显示了你的魄力,在下对姑娘更...”
心里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更佩服了。”
兰画一听,冯霁安果然是个明理通达的人,这样美好的人,值得一个光明磊落的妻子。
兰画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今日侯府的媒人到誉王府提亲,可是世子的意思?”
虽然大概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冯霁安没想到她这么率真,毫不扭捏的点破了话题。
他连忙双手一拱,慎重道:“实不相瞒,那日文会,霁安对姑娘一见倾心,故而回府和家中长辈禀议后,遣了媒人到王府问姑娘的意思,在下诚心相求,若得偿所愿,此生必不负所托。”
兰画心里恸然,冰封的心仿佛被化开一角,她以前眼里只有江湛,没有别人,更没有自己,她不知道,原来有一天,她也可能成为别人口中的“得偿所愿”。
但是,她失了身子,在这个女子贞洁大于一切的社会,她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
她得清楚的知道他的答案。
“世子的心意,画画明白,只是婚姻是一生中的大事,作为侯府嫡子,您的亲事对整个家族都举足轻重,画画有幸得公子轻睐,心生感激,只是关于我个人,有一些情况不得不提前告知,如若知晓后,世子仍是之前的心意,画画自会冲破险阻,与您同心合意。”
冯霁安动容道:“兰画姑娘但说无妨。”
长睫微微一垂,复又掀了起来,兰画正色道:“我曾失身于他人,已不是处子之身。”
素来泰然自若的男子瞳孔倏然阔了两圈,震惊的表情让他的五官都微微变了形,也许在这样端方公子的眼里,婚前失贞是不可想象的事。
兰画甚至觉得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倾了倾。
不需要他的回答,兰画什么都明白了,微微福了福身子,浅浅道一声,“打扰了。”
兰画转身离开。
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冯霁安抬睫,看着那纤瘦的背影越走越远,心里一落,突然踉跄着跑上前,挡在兰画面前,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兰画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没想到,你给我,你给我时间捋一下思路。”
兰画牵唇一笑,“冯世子不必道歉,你没有做什么不好的,是我们没有缘分,如此说开也好,以世子的品性,肯定能觅得佳偶,我们就此别过。”
冯霁安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就在他犹豫间,兰画已从他身边轻轻走过,看着那落寂的小小身影,他第一次觉得看不起自己。
兰画倒没多难过,心里更多的是释然,今天这一遭,让她幡然醒悟,她这样身子的人,还想着什么嫁人,像冯霁安这样饱读诗书,明理达道的人都难以接受她,更遑论那些愚蒙莽夫,就算有人贪图她的美色,抬她进门,她在夫家大抵也得不到尊重,在另一个囚笼困顿一生,何苦来着。
上辈子吃够了男人的苦,难道这辈子还要一头栽到上面?
兰画自嘲,枉她以为自己是两辈生人,活得多通透,到头来才发现,她一直在原地打转,希冀别人拉她出泥潭,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把对象从江湛换成了别的男子。
她可真是...没有长进。
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心里仅存的一点心灰意冷也荡然无存,兰画心里轻松,不知不觉就穿过断垣,来到大街上。
王府的马车还停在原处,云翘却不知去了哪里,兰画上了马车,吩咐小厮,“看见云翘了么?”
小厮道:“云翘姑娘先回王府了。”
“嗯?”兰画纳闷,她那么着急回去干什么?
马车缓缓起动,兰画把头靠在车壁上,心里思量,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王府肯定是留不成了,前有狼后有虎不说,她也不想继续住在这片伤心地。
离开王府,能去哪呢?
京中女子虽大多在内宅操持,在外谋生计的也不是没有,只是世下能容女子做的活计不多,且大多都是粗重的浆洗,染印之类,兰画伸开双手,看看自己葱白玉嫩的十指,打消了这个念头。
秀坊也是一个容身之地,可惜她这双手也捏不了绣花针。
这些年,她也存了一笔钱,她两辈子练就的厨艺不错,或许可以开个小食肆?
貌似这个还有点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