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霭山身在江南,倒是每年入冬,都让人有种置身于北地的错觉。
一夜之间,积雪落了满地,银杏错落其中,就着晨光熹微,宛如块儿浸了蜜的桂花糕。梅枝上,还有三三两两的雀儿在叫着,滚圆的身子扰了细雪簌簌而落,为此番光景更添几分趣意。
众人归了竹林小院,此次云霭寺之行也是冬日里最后一趟出行了,往后将大雪封山,无论上山下山的路都极其难行,但总归还是有些遗憾,就比如玉芙对梦境的困惑,直到最后也没有机会询问出口。
不过腕间的菩提,却是意外收获。
那日过后,先生每日都会给她布置功课,白日时就会在正屋授课,沈意夫妇则在一旁绘制疆域图。正屋上挂着“陋室”二字,可里头总是涌现的阵阵墨香,还有小姑娘婉转柔和的读书声。
屋内的布局还是十二国时的模样,桌案蒲团,火炉上温着茶汤,众人席地而坐,相隔不远。此时的玉芙正端坐在书案前,抄写着今日的功课,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温时书翻动着书页,轻轻抬眸瞧了瞧她。
玉芙云鬓间插着支梅花,那是从院中折来的,寒梅娇蕊未绽,几点嫣红落入青丝,衬得她通身都带了些温婉的气质。要不是写错字后的些许慌乱还有些孩子般的模样,这已然是个大姑娘了。
看着她揉了揉手腕,温时书轻轻开口道:“今日先到这里,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茶粉,小桃去拿来吧,配上茶点正好尝些。”
玉芙依言搁下笔,略有疑问的道:“先生,可是十二国时期的七汤点茶①需要用到茶粉?”
“嗯,正是。”温时书将书卷尽数收起,一套汝窑茶具被他搁置在桌上,雨过天青色,最适合此等雅事。
众人皆围坐在茶桌旁,昙花糕做的精巧,花瓣都是清透泛蓝的,还有些常见的桂花糕、荷花酥等吃食,小桃拿过来时,都还留有出炉的余温,这是早就备好的。
自大魏建立,茶道文化更迭万千,点茶原本就只存于世家之中,许是因步骤繁琐,并不是常人可学,已没落了许久。玉芙十几年来,粗略看过一次,那还是幼时祖父待客时见到的事了。
十二国才子追寻风雅,在这上头已做到了极致,先生出身名门,想来是极为擅长此道的。
她还记着,史书记载的先生,乃是南斗天相星的转世,制恶化印,运筹帷幄,白露江一战,兵不血刃替魏王拿下越国,与魏王睥睨天下时,何等英姿纵才,可惜那些她从未瞧过。眼前的先生如衡玉温润,如弦月清冷,她心生期待,想在留存旧时风雅的点茶上,窥见当年几分绝艳,目光都不曾移开一刻。
温时书拂袖取水温盏,举止优雅从容,仿若白玉温润,仙鹤扶风。持筅击拂时的每个动作,都极为赏心悦目,君子如珩,白衣似雪,无人想扰了此等风雅。
玉芙坐在一旁,直到乳雾溢盏而起,她便失了神。那些雾气蜿蜒攀附,仿若在他睫羽之间生了流光潋滟,就算神君落凡,焉能相比?
温时书轻柔地将茶汤分予众人,掩唇淡淡而笑,“看够了?可学会了?”
他的话语明明轻柔,却让玉芙慌张尽显,面颊染尽红霞。
温时书摇了摇头,并不揭穿她,接着道:“许久未做,还是生疏了许多。”
“鹤行不必谦虚,时隔多年能喝上你亲手点的茶,已圆了我的遗憾。”沈意摇了摇头,感叹万千,似是想起了什么,“此等雅兴,不若我等在这盏茶汤上作画,待会儿输了的人受罚可否?玉芙姑娘可要试试?”
沈意说完后,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望着小姑娘,故意躲避了好友投来的目光。他生性洒脱,生平最爱风雅之事,见此难免来了兴致,山中日子平淡无趣,总要找些乐子才是。
特别是——温鹤行的乐子。
玉芙不料岁亭侯会唤了自己,她对此事还是好奇多些,先前光顾着看先生……竟忘记下步骤,正后悔着呢。现下听了沈意的话,不由得来了兴致。
“用何物作画?”
“茶粉即可,不会扰了茶汤本来的风味,还能增添雅致。”沈意答完,目光流连在好友与小姑娘之间,想要探个究竟,瞧瞧曾经清冷的好友会不会因此有反应,却不料收获了妻子投来的个白眼。
得,他就是想逗弄下小姑娘,没成想自家夫人先不乐意了,恹恹收回了刚才的兴致。刚要开口,就见温时书将茶粉推到了小姑娘的面前。
“别怕,子俊虽在绘图上造诣极高,却是长辈,惩罚不过是助兴之词罢了,若有兴趣,可试试。”他的音色极为好听,偏头看向玉芙时,眸子里说不尽的温柔。
玉芙的乌眸里盛满了浩瀚星海,抚过面颊青丝,往耳后别去,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耳垂,“嗯!学生尽力而为。”
小姑娘拿起茶针沾染了茶粉,继而轻轻落在那盏茶汤里。
几人都年长玉芙许多,再者在茶汤里作画并不是易事,更遑论沈意这种绘图造诣极高者,三两句话其实都并未认真,否则就有了以大欺小的嫌疑。
沈意有些诧异两人的反应,无论是好友的温柔细心,还是小姑娘的坦诚率真,都让他有了丝丝悔意。提起茶针,就有了放水的心思。
玉芙纤纤玉手细细而动,屏息间,一副寒梅图跃然茶汤之上。
美人发髻簪梅,本就是极美的场景,却手捧茶汤秀眉微蹙。她总觉着这副图曾在哪处见过,怎么都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