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周今沉无意识捂住自己的心房，眼角溢出二十几年未有过的眼泪。

他闭着眼，挣扎着，想要逃脱那段蚀骨的痛，那段炼狱般的压抑，可只是徒劳。

额角的冷汗一滴更胜一滴，细细密密，从两鬓划过。外头雷电交加，狂风呼啸，似在配合，耻笑，笑他空有无数人的艳羡，却是个心底偏执扭曲的怪胎，笑他所爱之人从不将他放在心上，付出的心意全都竹篮打水，笑他为人做尽一切嫁衣，满心欢喜，却也等不来她的一个回首。

死了吗？不知道。

梦做够了，痛苦也受够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外头恰好又响起一道惊雷。

明明白日里还是好天气，天一黑就变了个脸，周今沉也黑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左腿。

那里刚刚受了伤，这种潮湿阴寒的日子，最叫人难受。

“三爷，那人来了！”

外头有护卫禀报道。

“知道了。”周今沉闷闷地应了一声，艰难地从榻上起身。

如今这是建元二年的絮城，他尚在老家，未去到京城，方才那皆是他小睡时的一场梦。

梦中的女人叫姬羽，巧的是，他今日早上，刚收了个女人，也姓姬，还跟梦中长的一模一样。

初见她的第一日便做了一场关于她的光怪陆离的梦，这叫周今沉不得不觉得匪夷所思，

现下，他正要去会会她。

***

这一年是建元二年。

去年，前雍朝太子复辟，推翻了建国不过七载的虞朝，江南周家出了两位从龙有功的大人物，一位是如今的家主周澈，一位是家主他二叔，周明远。

前者是阴差阳错，捡到了所谓前雍朝流落民间的公主，将其养大，一路陪同其寻找兄长，完成复辟，做了公主的驸马爷；

后者则是早就离家多年，一路追随前雍朝太子至今，七载光阴鞠躬尽瘁，换来如今辅国公的地位。

可以说，从前只是在江南地区独占鳌头的絮城巨富周家，一时间，随着前朝复辟，新帝登基，成了整个朝堂都炙手可热的大家族。

所以他们要举家搬迁到京城去了。

但是周家毕竟家大业大，举家搬迁，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一时半会儿是完不成的，所以初步定下去京城的日子是明年的春三月，距如今正正好还有半年。

正当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了。

周家家主他三叔，如今絮城周家对外生意真正的掌舵人，周三爷周今沉，在城郊策马途中，叫外出狩猎的姬家儿子姬德一箭射中了马腿，当场摔马而下，断了一条腿。

以周今沉睚眦必报的性子，所有人都认为姬德此番必定是活不长了。

可现实是，如今周家正忙着举家北上，动作极大，京里又有那样两位大人物，树大招风，为避免落人口舌，被人拿去做文章，周今沉想要严惩甚至是杀了姬德的心思，硬生生是被他的寡嫂，如今的周家太夫人冯秋晚压了下来。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既然动不得人，那周今沉少不得要在生意方面打压小商户姬家，叫他们翻不得身。

是以，近几日的姬家已经隐隐有了到处生意碰壁的趋势。

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姬家家主姬青松便借着和周家管家杜子胥多年的交情，上门来求问解决之法，却得了他一个献女的计策。

姬青松和自己妻子林春来是十一二年前到的絮城，两人膝下有一亲生的儿子姬德，还有一捡来的养女，姬羽。

这姬德是个混不吝，尚且不提，那女儿却是个真真有模有样的，用常人的话来说，便是赛西施，胜貂蝉，有一番沉鱼之貌，天生了得了观世音娘娘垂怜的。

周家和姬家，一个是在絮城盘踞了百年的世家大族，牢牢占据着这座江南重镇的半边天，到至今还没有衰落的迹象，甚至更加如日中天；一个只是在此地生活了十多年的贩夫走卒，连关系网都将将只铺开十里地，做生意还得低眉顺眼，四处带笑。

两家之间，便说是蜉蝣之于天地，一粟之于沧海也不为过。

于是乎，他们家唯一拿的出手的，便只有这个样貌倾城的女儿。

将这个养女送去周今沉身边，讨得他的欢心，求得他的原谅，这便是杜子胥给姬青松出的主意。

若那女儿是他们家亲生的，杜子胥便是有一万个心眼也不会说这种得罪人的话，可那只是个养女，杜子胥知道姬青松是个将家族利益放在最前头的，林春来又疼儿子，要他们牺牲一个养女，他们夫妇，必定是愿意的。

果然，这主意提出没多久，人就给送到了。

晨间便是杜子胥亲自带姬羽去见的周今沉。

杜子胥身为周家的老管家，看着周今沉长大，提出这等主意，心底里也是存了些私心的。

周今沉今年都二十有三了，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侄子周澈都已经在上京尚公主了，他身边却还是没个暖心窝的人。

前几年乱世，絮城一直没个安定的主事大官，小小年纪的周今沉一手将周家支撑起来，明面上说是商人，实则却成了这絮城里的土皇帝。

如此久居高位，也造就了他眼高于顶的性格，这些年，家里的太夫人不是没替他张罗过婚事，可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理由无他，他一个都瞧不上。

姬家那养女，算得上是杜子胥在絮城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只是平日不常在外走动，美人的名声没怎么传扬出去。

杜子胥之前上姬家做客，见过她两次，知晓她性子温和，做事有条有理的，便早起了私心，想要叫她去暖暖周今沉。

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是要把人要来了。

只是送到周今沉院子里的时候，出了些意外……

清早的时候，风吹动秋日盛开的桂树，送来阵阵沁香，周今沉坐在轮椅上，却只觉前所未有的烦躁，不仅没感到舒服，反嫌味道腻歪。

“把院子外头那两棵桂树砍了。”他不耐烦地转动轮椅，到离它们最远的院子角落里去。

还没等小厮答上一句，杜子胥便先行走了过来。

“三爷，姬家来人了。”

周今沉对姬德可谓是恨意滔天，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立时眯了眯眼，伸手去够轮椅上的鞭子，眼眸含了利箭，扫向院子口。

“是吗？”他阴恻道，“姬德的头送过来了吗？”

没能如周三爷的愿，姬德的头暂时是送不过来的，送过来的只能是他妹妹姬羽。

周今沉一般不会跟女人动手，杜子胥跟他说周家人过来的时候，他也以为是姬德来下跪道歉了，于是手里的鞭子一扬，打算给人个下马威。

只是当鞭子在空中划出银光甩出去，少女害怕的脚步骤停的时候，周今沉才知道，甩错人了。

姬羽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鞭子吓了好大一跳，本就扑通扑通紧张的心跳直逼嗓子眼，踉跄两下，绊脚摔在了院子口。

那道鞭子就从她眼前过，贴着她的鼻尖，再近一寸，就能叫她容颜俱毁。

周今沉眼疾手快，收回鞭子在手里，回头问杜子胥：“这是怎么回事？”

杜子胥貌似也很为难，硬着头皮道：“三爷，这就是姬家过来的人。”

“荒唐，我家里是养不起下人了吗？”周今沉声音寒了几分，“你去告诉姬家，提不上姬德的脑袋来见我，日后江南都别想待了。”

“三爷，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杜子胥劝说道，“太夫人明令禁止家里最近见血，姬家送不上儿子的脑袋，就把女儿给送来了，不若三爷先看看这丫头长的怎么样，再说要不要？”

“把女儿给送过来了？”周今沉嗤笑，“姬家当真已经混到了需要卖女求荣的份上，也是够恶心。”

他不甚在意地将目光扫向院子口，月洞门旁畏惧地缩在地上的少女，正缓缓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倏忽，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周今沉几乎是立刻就被她的模样给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