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心下有些懊恼。
或许,他那时没起疑,把小姑娘丢在巷子里不管,事情会顺利些?
只一瞬,念头便被他抛至脑后,进银楼前,他就怀疑有诈,叫青锋看好小姑娘。
若非青锋等人轻敌,也不会节外生枝。
眼前的小姑娘娇娇弱弱,像极了淮兴府烟雨朦胧中的杏花,明明禁不起一丝风雨,偏还想逞强。
心念闪过,裴砚目光淡然往她脸上落了一瞬。
“没用吗?”贼人笑出声,口音怪异,笑声也诡异,让人脊背毫毛毕直,“我觉得挺有用。”
言罢,他收回视线,目光不善落在温琴心面上。
松开钳制她脖颈的指,指腹贴着她姣好的下颚线条,蛇信似地摩挲几下:“梁国地大物博,令人向往,梁国美人也招人疼。”
细腻肌理被他皲裂粗砺的指腹磨得生疼,温琴心素来被护在后院,何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更不曾受过此等羞辱。
她深吸一口气,别开脸,试图避开倭寇的触碰。
倭寇却不容她躲避,瞬时钳制住她下颚,紧紧扣住她颌骨,炫耀战利品似地冲裴砚道:“回去禀报你们尊贵的皇帝陛下,梁国的宝物和美人,早晚是我们的,未免大动干戈,不如痛快奉上。”
温琴心大惊,倭寇屡番扰乱淮兴府,竟不止是为了抢掠,还妄想侵吞整个梁国?
蛮夷小国,大言不惭!
“好啊。”裴砚微微颔首,淡淡应。
他是玄冥卫,为何轻易答应倭寇的话?温琴心不懂,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黑暗中,看不清他面容,远处渔灯微弱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深邃冷冽。
“哈哈哈。”贼人大笑,身形震颤间,钳制她的指也微微松动。
霎时,眼前一道暗影逼近,魅影似地揽住她的腰,将她稍稍带离。
没等温琴心有所反应,便听身侧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贼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湿凉海风剧烈拂动她散落颈侧的青丝,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被风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干净的气息。
温琴心愣愣抬眸,捕捉到贼人耷拉头颅倒地的一幕,骇然惊呼。
数不清的贼人涌过来,长刀发出阴森寒光,被长刀贯穿显然是极可怕的。
她不敢想,不敢看,闭上眼,细指紧紧攥住裴砚衣料,竭力缩起身形。
耳边充斥着锋刃破开皮肉的声音,鼻端萦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她克制自己不去想惨烈的画面,却克制不住身形因恐惧而颤抖。
似乎很快,又似乎过了许久,青锋带领的玄冥卫和裴砚一道,将倭寇屠尽。
利刃破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双足却终于踏上实地,温琴心睁开眼,只看见裴砚面朝海面,留给他们一道背影。
渔灯的光线,沿他身形勾勒出薄薄辉光,玄衣被暗夜染成墨色,衬得他身形修长冷峻。
近处幽沉的海面,远处料峭的春山,皆沦为他的陪衬,清泠似水墨,有种难喻的寂寥。
“送回去。”裴砚嗓音疏冷,仿佛刚才出手救人的不是他。
说话间,牵动到伤处,他下意识扶住腰间鸾带。
“谢大人救命之恩!”温琴心垂首福身,并未察觉。
青锋却看出异样,急切问:“大人受伤了?”
闻声,温琴心愕然抬眸,望向他背影,却辨不出他伤在何处。
甚至,被他庇护之时,她根本没察觉到他受伤。
“大人……”温琴心樱唇轻启,愧疚又不安。
裴砚并未应声,稍稍侧首,余光扫过青锋。
“属下遵命!”青锋肃然领命。
回到银楼时,已近亥时,银楼外不仅守着几名玄冥卫,还有衙吏。
温琴心不敢看姐姐,更不敢看爹爹,微敛美目,轻咬樱唇,扑入阿娘怀中。
闻到熟悉的香气,簌簌落泪:“阿娘,蓁蓁知错了。”
“你这丫头。”温倩叹一句,嗓音哽住,说不下去,只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
翌日,身边的丫鬟琉璃拿银钱,去阿婆的摊位上取回桃花玉簪。
温琴心将玉簪放回妆奁,眉眼和顺对着袁采玥,一副甘愿挨训的模样:“姐姐,我以后都听你的话,绝不再自作主张。”
凝着妹妹娇艳的容色,袁采玥轻叹一声,目光扫过桃花玉簪,怅然道:“事事听我的,也未必好。昨日幸好你贪玩溜出去,否则你落入倭寇之手,姐姐万死难辞其咎。”
听她说的吓人,温琴心也有些后怕,抓住姐姐衣袖轻摇,娇声反驳:“姐姐,我才不是贪玩。”
言罢,她倾身靠近袁采玥,凑在姐姐耳边,红着脸,轻声道:“姐姐,我向月老树许过愿,姐姐一定会找到合心意的郎君。”
“小丫头不知羞!”袁采玥嗔她一句,含笑去捏她细腻白皙的面颊,“月老树若有灵,就保佑你这小丫头早些嫁个如意郎君,省得我和爹娘操心。”
姐妹二人说说笑笑,日子又恢复如前,平静而安宁。
温琴心不再闹着出府,折花、抚琴之时,偶尔想起玄冥卫大人,也只是想知道他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及时医治。
听下人们议论,玄冥卫已离开淮兴府,温琴心才莫名松一口气。
“姐姐,你知不知道,救我们的那位玄冥卫大人,叫什么名字?”温琴心柔声问。
她坐在廊庑下,将打到一半的络子放在袁采玥腰间比划,又收回,加一粒宝珠,继续打。
当日险象已过去许多时日,料想姐姐同她一样,已从惊惧中全然平复,才敢问出口。
随口一问,只是想记住恩人名讳,日后有缘再见,也好回报一二。
袁采玥听在耳中,却是心中大震,头皮发紧:“玄冥卫杀人如麻,他们只是为了剿灭倭寇,救我们只是顺便,你切莫惦记!”
当日倭寇脖颈被弯刀割破,在她身侧咽气的情形,袁采玥仍记忆犹新,甚至时常为此做噩梦。
此刻回想,似乎还能感受到倭寇的血,溅在她颈侧的可怖。
在她眼中,玄冥卫与倭寇半斤八两,鹰犬和外贼,一丘之貉,哪里会把她们普通百姓放在心上?
若非袁家是淮兴府数一数二的富户,每年往国库中贡献可观的税银,兴许玄冥卫根本不会顾及她们,会连同她们和倭寇一起斩杀。
是吗?温琴心不认同姐姐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闷闷道:“我没惦记。”
她惦记什么?她不知道恩人名讳,甚至想不起恩人长什么样,想报恩,找谁报去?
或许,姐姐说得对,玄冥卫大人只是顺手救她。
“你是不是拿那位大人当恩人呢?”袁采玥无奈,抬指点点她额角,随手拨动她鬓边珊瑚珠步摇。
“别说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就连知府大人,玄冥卫也未放在眼里。听说淮兴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曾把女儿送去那位大人身边伺候,只求他回京后,口下留情。”
袁采玥还想说什么,看到妹妹苍白的小脸,又止住,怕她纯善被人骗,又怕一次说太多吓着她。
“罢了,姐姐护着你便是。”袁采玥说着,从棕篮中取过两条彩线,比着温琴心的动作打络子玩。
许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当日发生的人和事,在温琴心脑中只留下不太清晰的印象。
沉默半晌,她脑中浮现出那位大人立在海边的背影,疏冷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