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日里说话或是随了天性,有时也带了两分傻气,却从未有如此平和郑重的语气。
等天一亮,宫里来了人,若是天子震怒,不说要从速从简地替她择位驸马,少不得牵扯不清,还要处置了这同她渡了中宵的僧人。
两个人静默着,相靠着。
江小蛮将侧脸贴在他浅青的后背,僧衣下的躯体温热坚实,便将她微圆的脸庞衬托得,甚至是极为娇弱秀气了。
“明日来了人,贫僧自能解释分辨,公主不必忧虑。”
他极力维持着心底的恨意挣扎,始终阖眸安坐,就好像是被一具朽木环抱着一般。
然而,到底是冰火两重天的考量,僧袍下的脊背僵直,显然是超越了寻常苦修的历练了。
对于这一句同样冰冷的推辞,江小蛮忽略过心底早有预料的失落,伸手收紧了这个拥抱,半跪起身子,执拗地将下巴靠在了他的左肩。
“提耶……”她忽然开口,朝他耳畔低低地念了声,这是阿合奇留了个心特意告诉她的。
果然,听了这个名字,道岳眉心一震,倏然间便睁开了冰寒深邃的双眼。
“浮提耶沙·帕勒塔洪。”感觉到僧人的变化,她又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音,将他的全名念了一遍。
女孩儿的声音,稚嫩而缓慢,犹如供奉神明般虔诚郑重。
外间未曾点灯,只有隐约光亮透过幔帐珠帘折射出来,有星星点点的珠翠暖黄打在他两个周身。
屋外风声渐大,吹得这一室昏黄,便生出些暧暧魅惑的光景来。
宫装绮丽却单薄,江小蛮半跪着靠在僧人后背,两人之间没再留一丝缝隙。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大胆到这等地步,竟然环抱着一个僧人长诉衷情。
说到底,还真是有些不知廉耻了。
可她不在乎,人生短短几十载,从小到大,凡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总是要失之交臂,然而,这一次,关乎终生,她务必要成全自己一回。
九年食素过午的习惯,让道岳的身子变得极为清瘦。然而又为复国的念头所拖,他也从未放下过骑射摔打的功夫。
是以,僧人腰肢劲瘦,宽肩腿长,又兼之身材同武人一般高大,端的是比凡俗儿郎瞧着清瞿俊朗许多。
当下,借了内室微弱油灯,道岳垂眸扫过胸前那双勉强紧扣的柔荑。
他忽的抬手,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
两双手并在一处,一个向外拉着,一个拼了死劲牢牢扣着。
女孩儿的手经过短时间的将养,已然莹白如玉。江小蛮从小是肉掌,指节内侧俱是饱满似雪。掌心面团似的,小小一圈,也就是五指尚不算太短。
莲贵妃曾经唯一夸赞过的,便只有她着一双手了。当然,也没的怎样好说辞,只说捏着绵软怡人,便同御园里豢养的兔爪一般。
而僧人的手却全然不同了,他的手掌颇宽大,骨节纤长突出,有青色分明的经脉贯通其上。掌心内侧和指节间俱是重茧。
只需一只手,道岳便将她交扣的两只手轻轻覆上。她的手偏凉些,连带着腕子上带着的镶金嵌珠的对镯也颇凉。
他没有说话,掌心稍稍抬起,拉开了些距离,两指搭上她的手,准备将人拉开。
出乎意料的,这个动作竟引起了背后小姑娘极大的反应。
江小蛮嘴一扁,牢牢在他胸前扣紧十指,像是在同爷娘争抢心爱之物般,将侧脸一并贴上了僧人鬓角。
背着身子,道岳眸中略动,眉心一簇,想了想,遂用了些力,想要将那双碍人的小手拨开。
拉了两下,只听耳侧传来一声低吟,而后明显觉出胸前那双手握的更紧了。
又反复了两次,道岳眉心更深。他知道自己力气颇大,还是唯恐伤了人,便暂且放了手,不再进行这种角力。
“你知晓父皇这一年是如何待滢姐姐的吗?”江小蛮终于再次开了口,语调快而凌乱。
“萧施主身份使然,公主又何必自伤。”他垂了手,一句话直接揭开了这个话题。
“提耶,我…我”女孩儿用尽全力抱着人,像是已然见证了失去般,一下拔高了声调:“法师,我,蛮儿就是喜欢上了你。今生今世,不,不对,是业力轮回中的生生世世,除了你,旁的人我都不要!”
这话如当头棒喝敲在道岳胸口,心底里弥漫着朅末王宫大火的惨烈,又交织着被人珍重爱惜的震动。
这一段话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僧伽也是众生,尤其是聪慧如道岳,自然不会感受不到这等心意的贵重。
一时间,僧人双手握了拳,又叹息着茫然放开了去。
“公主……”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又停下了。
就这么任由着她环抱着,在短暂的震诧茫然后,道岳再次安静下来,甚至合十默念起了经文。
诵的是《金刚经》,在缭绕呢喃的经文中,江小蛮觉不出膝下的冰凉,只是急迫着想要一个回应。
就在她分神踌躇的刹那,僧人止语,以极快的力量和速度,抬手间,将胸前交叠的双手一把拨开了去。
道岳身形退开,两步站到了离蒲垫数尺远的博古架边,继而合十继续诵经。
“……次第乞已,还至本处……”
他低沉宽厚的嗓音还未渐响,便有个稚气清丽的女声接了过去:“……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
因是喜欢眼前人,江小蛮耐下泼猴一般的性子,早早的就将通行的几部经文背得颇熟。
她念一句,便扶着墙朝博古架挪一步。
鸠杖扔的有些远,她甚至都没有去捡起。这一边诵经一边贴墙缓行的模样,不由得便十分艰难起来。
两个声音重合交汇,道岳终于不再诵经,他睁开眼,不再回避地直视着眼前朝自己瘸拐着走来的女孩儿。
高耸的眉峰立起,他双目如深渊一般 ,沉沉如电地看向她。
江小蛮小腿上的贯穿伤正在长肉的档口,没了鸠杖,走路间免不得就要磕碰在地上。可她仍旧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语调,喃喃地诵着经文。
这模样,让道岳莫名想着了那些学佛的老僧,瞧着可怜震撼。
左腿的伤处已经开始渗血,宽大嫩绿的莲叶裙摆也染上了点点殷红,可江小蛮就像觉察不到般,只是执着地倚墙缓行。
原本晒得略暗的面孔,此刻在灯火下,透亮到有些惨白。那淡扫的烟眉哀屈得皱缩,蓦然间有种不符年岁的苍凉。
一直立在博古架旁的僧人眸深如海,不再回避,始终目光不错地看着。
到底还是不忍之念占了上风,见她腿间的血染透裙摆,他极轻得叹息了句,上前半步,想要将人揽去一侧的围塌上。
宫装勾勒出女孩儿玲珑的身段,他只是用手虚扶了,竭力避开那尺长的蜀锦束腰,目光无波如神佛入定。
两人的影子在墙头再次重合,江小蛮被他扶住身子,眼前正对着他魁伟清瘦的胸口。
就在道岳转身的档口,她突然环上他的颈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单足起跳,双手压在他肩头,一使力,就这么跳起来,在他左下颌边蜻蜓点水得亲了一口。
变故陡生!
江小蛮落地后还未站稳,猛然间道岳便如中邪般抬手一推。
她哪里抵的住这个,当下身子一偏,便朝后仰摔而去。
那放满了玉器瓷瓶的雅致檀木博古架当即被撞得没了重心,瞬息间,只听一声接一声,叠嶂往复如琴弦劈奏之音不断,博古架轰然倒地,连带那些名贵的贡瓷碎了一地。
而江小蛮,饶是她反应迅疾得在墙上撑了下,
摔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神,比那一日落进兽洞里还要伤痛惊恐,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怔愣着瞧他。
而道岳的眼中,除了震惊外,分明还有些如蛆跗骨般的厌恶。他面容阴沉,似乎是沉溺在一些久远的梦魇中。
只是他背对着内室,灯火幽暗闪烁,便让江小蛮错过了这真实的本能反应。
“唔……”
直到耳边传来几声痛呼,道岳才骤然间回过神来。
左颊下方还残存着鲜活温软的触感,视线所及,却是方才制造这触感的人,摔倒在博古架上,摔在一地锋利的碎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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