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胡僧,不知道朕信道不信佛吗,难道是想头一个下汤镬。”
这话一出口,道岳仍是淡然肃立,江小蛮却是猛地上前,急切道:“阿耶,此僧博文见广,今日他不过是说了个佛经故事,阿耶你听不懂便罢,都听懂了,还要伤人。”
一席话似珠玉落地,惹得众人噤声,连带着道岳亦侧目。
“哈哈……”景明帝豁然起身,拍了拍手心的粉末,神态悠然餍足地笑道,“行了,蛮奴啊,你下月便可回宫议亲。既然有这佛缘,便将这位法师的牒文转到宫外的讲习所去,你多熏染熏染,也收收性子了。”
说罢,想要下阶抚一抚女儿发顶,却是顾忌着什么,终是扶着寺人的手,步云履仙般的,出了大殿。
很快,行刑的宦官们撤了沸腾的铜鼎,态度强硬地请了萧才人回去歇息,连带那个叫杨戎孝侍卫也一并被人轰了出去。
寺人行事一阵风般,江小蛮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对萧滢说,便被人恭敬地朝宫门请去。
一直走到宫门边,她一口气松了下去,便觉苦厄憋闷,经年梦魇层叠袭来。
她虽贵为一国公主,可却有个食丹成瘾,事事问卜的父皇。看着是宠爱无度,可从小到大,若是她眷恋亲近的人,只要是命数不合,便会被天子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小时候的乳娘,说得上话的宫婢,还有那只趴儿狗……
听人说,甚至连她生母先皇后之死,都与陛下有些关联。
“嘶……”一边回顾往昔,走路的时候,便没留心前头的人。江小蛮一头撞上了个灰青色的人影,“法、法师,方才多谢您出言了。”
见她眼圈红红的,道岳却眸光淡淡,合十恭敬:“客气了,玉真郡王,小僧当不起。”
两人跨过宽广平坦的清和殿长阶,道岳始终凝神正步,他这样的身形样貌一整肃起来,便让人觉出无端疏离之感。
江小蛮明显觉出他态度的变化,疑惑不解地仰头觑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煌煌宫灯映照,她忽然没来由的气弱,脑子里晃过个怪异的念头——这西域僧若是坐在她父皇的位置上,倒是毫不违和。
她蹙眉暗自嘟了嘴苦着脸,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邬家大姐遭了祸,再是萧滢差点被下了汤镬,若是她没能及时赶到……如今回头想到这儿,江小蛮身子一抖,后怕得就要走不动路。
“郡王小心。”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挂着佛珠突然挡在她额前,语气中不乏无奈。
江小蛮这才发现,自己又差点碰在廊柱上。
她蹙眉看了眼僧人,心下再次茫然,为何自己思慕了一年多的乐者偏是个出家人呢。
挥退了带路的宫人,在红墙巍峨的重华门边,江小蛮心烦意乱地驻足:“法师,方才你说的《普含经》,日后我能去找你借来看吗?”
远近空旷无人,道岳敛眉看了她一眼,终是没再作诳语:“善哉无量释尊,世上本无此书,不过是生于一念之善,大殿君王面前,借来一用罢了。”
为了救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免于酷刑,他竟敢在凉国皇帝的宫中妄语?
纵然是异族,只要在菖都久些,又怎会没听过景明帝的昏聩残暴。
不等江小蛮再说些什么,元徽道长便领了几个弟子过来了。说是陛下忽然身体疲倦,免了今夜的法事。
几人谨慎恭敬地同她见过礼,便来邀道岳一同回讲习所去。
“小友啊……”元徽也算个心正意善的老道,他一挥浮尘,和煦地同道岳相叙,忍不住还是劝了句,“这女子本是柔弱命薄,何况是君王妾侍,就该是三年换一茬的。小友啊,贫道冒犯,你今日此举,实是不值。”
江小蛮要留在宫门边等鱼姹,听了这话,蹙眉不乐正欲上前理论,却听道岳背着身答了句:“道长好意,贫僧却不敢苟同。见过几位西域国主,许是佛法熏染,便都是独守一二人,子息虽则薄些,却可不负人。‘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①道祖的话也颇有深意……”
微沉嗓音渐远,看着僧人又恢复了善谈的模样,江小蛮思量这番论调奇异的话,望着道岳的背影陷入沉思。
“独守一二,可不负人……”她怔楞着,喃喃着将他的话复述了出来。
“蛮儿?”忽的身后传来个好听清雅的声音,一只大掌熟稔地抚上她额间。
来人是个穿戴华贵的少年郎,生得面白清贵,好生温雅。他长眉斜飞,一双眸子如竹菊般清冽微扬。
“阿兄!你何时从北疆回来的,都没人告诉我!”江小蛮拍开他的手,小圆脸上笑的灿烂,“哎呀,阿兄你又长高了些嘛,都与太子哥哥一般高了!”
绕着冯策转了圈,江小蛮认真地踮脚用手比比高度。
看着她活泼灵动,同两年前一般,还是圆脸杏眸。冯策胸口涌动,素来深藏不露的他,一时心绪难忍,张开双臂便突然将人揽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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