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多虑,无甚别的意思。”
沈虞长睫微垂,朱唇轻启,不卑不亢道:“《论语》中言,‘贤贤易色’,君子娶妻,应重品德,而非姿色。《孟子》中亦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些话的道理是,对于妻者而言,道德,修养,操守,乃为上行,容貌反而次之。而妾却不同,妾通买卖,乃欢喜乐事、寂寞而就,颜色、身段、笼络夫婿的手段无一不可或缺,否则不知何时便又会被买卖失去依仗。”
“但从来没有一个圣人说过,正室需要如那些菟丝花般依靠笼络男人的手段来获得夫君的敬重,既为主母,当有主母的气度,何苦作卑微妾侍姿态?因此妾身以为,郡主那番话,实是大谬。”
平静的语气却道出讥讽的话语,这话音一落,贞静郡主的面色陡然一变。
那厢沈虞不理她,继续道:“再有,贞者,节操也。张衡《思玄赋》,亦称贞为诚。《诗经》则言,‘静女其姝’,《毛诗》注解,‘静,贞静也。女德贞静而有法度,乃可说也。’”
“而郡主刚刚说的那番话……”她淡淡一笑:“妾身私以为,既不曾以诚待人,真心所言,更未见端庄娴雅、大家气度,今日陛下寿宴,郡主私下做此语,着实不甚得体,因此冒昧地提醒郡主一句,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贞静郡主自孝仁太子病逝后便一直颇受明熙帝宠爱,不仅仅因为她是孝仁太子的爱女,更兼她颇有口齿的缘故,在外头给自己立了个“贞静孝顺”的大牌坊,明熙帝很是爱重她,几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也使得她在皇帝面前装得孝顺温婉,人后却恃宠而骄,极为蛮横难惹。
若是现在明熙帝这个“贞静孝顺”的好孙女刚刚说的那番话传出去,那她之前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牌坊一瞬间可就全塌了,试问哪家“贞静端庄”的女子会教一个刚刚见面的妇人笼络男人的手段?
最后一句话呢,也是一语双关。
沈婼有个闺中密友,沈虞未出阁时略见过几次,便是这贞静郡主了。
偏巧她说完了还神色平静的瞧着贞静郡主,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瞎蹦跶似的,贞静郡主没读过什么书,但《孟子》、《诗经》这两本还是听说过的,因此沈虞这般引经据典的驳斥她,显得她格外的蠢笨,竟想不出一言来驳斥。
她总不能说那孟子说的都是错的吧?
一张脸顿时是红白交加,甭提多有意思了。
“你,你……本郡主好心好意,你、你简直不知所谓!”指着沈虞连着哆嗦了数下,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左右看了看,恨恨地瞪了沈虞一眼后就提着裙子狼狈地走开了。
沈虞望着贞静郡主匆匆而去的背影,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
在卫王府压抑了这么久,随便找个人逗两句还挺有意思的。
她笑着转过头,看见的却是李芙错愕的脸。
“嫂嫂……”李芙愣愣道:“你今日……好像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李芙也说不上来,以前总觉得沈虞安静温柔,说起话来都是轻言细语的,谁能拒绝的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姑娘呢,没想到还有这么活泼与伶牙俐齿的一面。
就这一点来看,沈婼就和沈虞的性子大不相同。
而李芙之所以不喜欢沈婼,也是因为沈婼太端着了,见谁都是一副矜持迈不开脚的模样,说话也总是别有一层意思,叫人多想,反正她不喜欢,也就是她兄长眼睛不好使。
“不过,‘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孟子》中有这么一句话?”
李芙跟李循小时候都是一个开蒙师傅,四书五经也广有涉猎,但是她没记得《孟子》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呀?
沈虞闻言却是耳根微红,凑近了李芙,不太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孟老夫子自然没说过这么句话。”
李芙一懵,“……那是什么?”
“话本子。”
两人相对着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李芙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大笑出来。
“嫂嫂你……也忒有趣了!”
李芙没想到沈虞会这般的坑贞静郡主,反正贞静郡主也不懂,瞧她气成那个模样,还不知道怎么反驳,想想她心里就极是熨帖。
“皇爷爷一走,大家都出去赏景了。”
李芙希望兄长也能看到嫂嫂这般可爱有趣的一面,不过她目光扫过去,李循却并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心中就有些失望。
又转念想到自从嫁到卫王府来,沈虞好像还没怎么回过娘家,便说道:“嫂嫂,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沈虞也觉得这殿中闷得慌,点点头应下了。
天色虽晚,大明宫的夜仿佛才刚刚开始。
软靡的乐声悠悠回荡在耳边,不时有宫装丽人端着酒食来回穿梭在锦衣华服的贵妇人间,风吹在人的脸上都带着馥郁的慵懒。
沈虞与李芙走出麟德殿,夜幕低垂,她却一眼就远看见太液池畔站了个身量笔直而熟悉的背影。
身旁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妇人闻声便转过了身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沈虞心口微微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