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时辰尚早,刚升起的月亮又大又圆,像颗沉甸甸的大宝珠缀在山峦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时通往山腰半道处,有一黑一白两支队伍狭路相逢。
黑的那队领着马,腰间系着大钢刀,一个个面容凶煞。白的那队则白得阴森凄惨,是一支冥婚送嫁队伍。
领头的黑衣须髯大汉认真对比完画像,和跟前白衣八字胡、宽下巴的男子。
比对了好久,才终于收起画像,用闲谈的语气道:
“时辰还早着,就抬这玩意上路,也不怕冲撞了生人?”
“是的是的,对不起诸位爷!冲撞了诸位爷真不好意思!”赵同德慌忙摸了摸身上,却摸不出一个钱。
刚才在路上才买了粮食,剩下的钱本就不多,又因为今天中秋,路边有卖月饼的摊子,赵稚扒在轿窗的边角偷偷地看,被赵同德发现了立马锁死窗子。
尽管囊中羞涩,但他还是用剩下的钱和其中大半包粮食换了个月饼。
“大哥,轿子里头我来看!”
说着,须髯大汉身后一个罩着眼的手下上前踹轿,被木板钉死的轿门顿时被踹飞。
赵同德眉头一抽,掬起手连忙笑道:“因为小女患了天花去世得急,面容几乎溃烂了,为保她在下头的夫婿不嫌弃,只得连日赶路,以防...”
刚刚踹飞轿门就看见一具苍白面容溃烂,僵硬发黑女尸的男人听了这话,吓得连忙缩腿,频频后退。
身后的汉子们也齐齐掩了口鼻退后,险些栽入了悬崖。
“呀!轿盖可掀不得!掀不得啊!”赵同德眼泪汪汪地流,抬起左臂掩了口鼻,佝偻着身子跌跌撞撞去捡轿门,一副大难临头了的模样。
黑衣杀手们看着黑森轿内的女子,肌肉和关节都硬了,半盍的眼珠露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白,大概轿子被剧烈震荡过的关系,女尸的姿势非常奇怪,脚肘外拐着,半蜷缩斜挂在肩头。
半晌,看见里头隐隐有动静,众人倒抽了口冷气屏息。
“咵哒”一声,原来是手臂滑落下来,在半空虚荡。
可就这一震把那些平常口口声称是不畏鬼神的汉子吓得面如土色,落荒而逃。
赵同德抱起脱落的轿门,没工夫重新钉好,就急急地下命让人抬轿离去。
他得在那群人反应过来之前赶紧离开。
赵稚刚才的手滑动,其实是想去护好怀里那个月饼,那个月饼异常珍贵,花了爹爹不少银子。
又圆又大的月饼被马蹄子毫不客气地压了一下,压去了大半,挤出甜甜软软的豆沙馅儿,被震到了悬崖边。
“吱吱,注意眼神,别看...别看...”
轿里的姑娘眼睛滑动,乌亮亮的眼珠含着水光滑了出来,赵同德一看掐了把汗,赶紧低声去斥。
良久见她还收不住眼神,赵同德顺着她目光看去,叹息了一声命人停下轿子,在路旁静等那些人走了,才往悬崖边走去。
·
山洞里,身穿轿夫服装的三个娘亲拉着她的手忙着抚慰,赵同德弯腰蹲在地上,借着洞穴外的萤火,小心翼翼剥着月饼上和馅料黏糊一起的砂石,抹着泪,口中喃喃:
“吱吱啊,好闺女,爹爹答应你下回再也不赌了。”
月亮的清晖撒进洞穴来,赵稚面无表情地看着洞外温柔的月色,今晚中秋夜,她想起了故乡处被她爹爹一把火烧毁的家。
能被赵稚称之为“家”的,就只有红石县某座不知名荒山上的小木屋。
赵稚自懂事起,她爹就经常欠赌债被人斩杀,她经常睡梦中被叫醒,然后被爹爹和三个娘亲藏进箱子里连夜逃亡。
小时候她辗转过不少地方,自己适应新环境比较慢,可稍稍熟悉一些了就又要离开。有时是听见屠刀斩骨,有吆喝声,来往热闹的市井,有时是船舱里逼仄潮湿的空间,有时是富人后院的瓦舍,有时又是朗朗书声的书塾。
可每一处待的地方都不长久,直到她十岁那年遇见一个可怕的哥哥后,才有了一个“长久”的家。
她只记得当时爹爹让她躲起来,她就很熟稔、不慌不忙地从淤泥地里滚了个圈,团成一块石头窝在山洞里。
等洞外的厮杀声停歇,她小心翼翼冒出个头来,就见一个长得很漂亮但也很可怕的哥哥将那些追斩他们的债主,一刀一个脑袋杀掉了。
她吓得呆住了,连石头都忘了怎么装。
那个可怕的哥哥发现了她,不怀好意对她笑了一下,用剑挑起一个人头“啪”一声扔到她旁边,血溅了她一脸,她吓傻了。那个哥哥还逼她把人头上的血擦干净,后来她就直接吓昏了过去,爹爹和三个娘亲找了好久才把她找到。
然后她、爹爹和三个娘亲就在荒山里拥有了一间木屋,木屋虽然简陋,里面甚至连床都没有,许多东西包括一台一凳,藤织的挂床,挂墙上木雕画,东西后来慢慢多了起来,还有小院里用枯树桩雕成的小木马,她记得当时爹爹雕好后,擦了擦汗笑着同她说,
“以后,小木马就根扎在这里,我们的家就一直在这里。”
可后来小木马还是连木屋一块烧掉了。
她爹告诉她,那个哥哥给了他们家好大一笔银子,他们再也不会欠债,再也不用连夜躲藏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爹又告诉她,那个哥哥是她未来要生活在一起的夫婿。
赵稚整个人都傻了,她不愿意嫁那个可怕的哥哥。
后来那五年间,爹爹再也没有欠过赌债,他们也没有再漂泊。可就在今年六月初,爹爹一次出门砍柴回来,突然慌慌张张说自己又欠了赌债,被人上山追斩,还说要把她卖到周家换钱。
周家就是那个可怕哥哥的家。
直到现在她都没明白一家子与世隔绝了那么多年,爹爹到底又是何时出去欠下赌债的。
“我都要被卖到周家了,爹爹若是再赌,是准备等我嫁过去以后劫回来,然后再卖一次吗?”
过了许久,赵稚才轻眨着长睫,叹息一声,声音又轻又柔道。
赵同德一脸犯难地转头同身后三位娘子面面相觑,最后熹娘、午娘和晚娘跪着簇拥过来,抱着赵稚的手臂诱哄:
“吱吱啊,你爱你爹爹和三个娘亲吗?”
赵稚想起刚才爹爹在悬崖边差点摔下去也要帮她捡回那个被踩烂的月饼,想起小时候生病了,三位娘亲衣不解带轮流守在她床边,她一丁点小动静全家人都几乎人仰马翻。
有一次她生病不够银子请大夫,爹爹便割肉给大户人家当药引,换来银子给她治病,以致他现在大腿的位置是凹陷下去的。
“爱的,这个世上我最爱爹爹和三个娘亲了。”
她认真地点点头,从善如流。
“那你千万要相信爹爹和娘亲,爹爹娘亲让你嫁到周家去不是害你,以后你在周家吃好的穿好的,就再也不用跟着爹娘东躲西躲了。”
熹午晚娘围在赵稚膝下呜咽道。
那旁花了不少银子聘用来抬轿的绿林大汉看着那边的一家子,感觉怪异极了。
问世间何曾会有当爹当娘的跪着跟女儿说话的,那样子倒更像是小意劝慰、伺候主子的一群奴才似的。
·
团圆月落至柳梢时,赵同德将身上的丧衣一扯,露出里头的大红衣,把白轿上的帷布一掀,里头是火红喜庆的花轿。
熹娘、午娘和晚娘也加紧替赵稚换衣上妆,加盖红盖头。
最后一气儿将晦气的白色烧掉。
“该下山了,翻过这山便是通入京城的西郭城门,我们得赶在宵禁结束的第一时间进城。”
赵稚还低头盯着手里捧着的半个月饼看,眼神有些落寞。
赵同德心里阵阵发酸,擦了把眼泪从随行的木箱子里找出一物,神秘兮兮地背在身后走过来。
“吱吱,别难过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等爹把你卖了有钱了,就再也不赌了。爹要是做不到爹就把手给剁了!”
说着他把身后一个有婴孩那么大的木雕物,塞到赵稚怀里。
赵稚定睛一看,是她最心爱的小木马!
熹娘见了凑过来道:“你爹他知道你舍不得它,放了把火后又折回去把它连根挖了,一路带过来的。”
“吱吱你不要难过,以后见着它就像见到爹和娘亲们一样。”
午娘和晚娘也红了眼睛。
赵稚捧着月饼略略抬头,环视了一圈哭得越发收不住的家人们,将月饼往身后一护,不解地皱了皱眉:
“我就是见饼不多了,舍不得吃而已。”
我的饼,你们在哭个什么劲?
火红的花轿赶至寅时之前抵达了城门。
进城的那一下,赵同德的心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十五年了,当初他离开时,还是个二十来岁斗志勃勃的小青年,一心觊觎着红色宫墙内,司礼监正殿的玉印玺。
现在他沾染了红尘烟火气,和天下间父母一样,只盼着他家闺女能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那就够了。
呼吸间都是街道上熟悉的脂粉和丹桂夹杂的气味,这一条落虹街和十几年前一样,依旧是些贩卖姑娘胭脂水粉或者香粉首饰的地方,只是现在时间还太早,路上黑漆漆的,商铺还没开市,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头间或地栽了些丹桂,离开时只有一人高,如今已成参天的花树了。从这条路拐过去,没多久就能走到靠近皇城的延安大街,记忆中占据整整一条大街的安国公府便是在那里。
赵同德在缅怀过去的记忆时,甜腻的鼻息间突兀地闯入了一抹肃杀的气息,是铁锈腥血的味道!他睁大眼睛警醒了起来。
“走,跟我抄小道过去。”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嘱咐着抬轿的人跟随他脚步。
一队人像猫儿一样悄声穿街过巷,灵巧地撒下虚假痕迹一路迂回地前往延安大街。在看不见团影的地方,也有一伙人急促地追踪那队入城的婚嫁队伍。
两队人在京城街道口周旋到了将近黎明,眼见着前方安国公府门前两尊恢宏大气的石狮就在眼前。
赵同德一边扶着花轿跑,一边喘息着叮嘱轿里的人:“吱吱,抓稳些别摔了,咱们马上就到了!”
赵稚在里头抱着小木马,被颠得发髻零散,盖头重复盖了好几回,她的眼泪迟缓地一点点溢了上来,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