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时给赵承恩下药只是为了能让他在府上安生几日不要来插手自己的事,可救起宋仪雪后她脑中冒出了一个让她下地狱的想法,她利用宋仪雪腹中的孩子逼赵士程就范,随后自己就能顶替上她的位置,只要赵承恩身子羸弱离去,一切便能如愿。
赵承恩双眼微红,他虚弱笑道:“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想着你应该不会让我死……”说到此处他哽咽说不出接下来的话,眼下他这副样子,怕是很难痊愈了。
孙仲铃双手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大声痛哭起来,“为什么?我都这般待你了,我都想要你死了,你都不恨我、不怨我,为什么……”
“因为……吾甚怜卿,我年少时便就对你一见倾心,当时不想说,只是想等你及荓后能不以玩笑之言同你说出,可后来发现迟了。”
“承恩哥哥,对不起,我,我答应跟你走……”
世间有一半可怜人皆因触了这等半路姻缘,不忍断可却又被这根红丝勒出条条伤痕,哪怕遍体鳞伤,就算苟延残喘也想紧紧握住。
今晚无月天空一片漆黑,北风呼啸刮着逐渐从天际飘零下来的白雪,冬日将近尾声,这场冬雪要下到头了。街上行人不禁裹紧身上的袄子往屋里窜着,这等寒日还是围坐炉火中最佳。
唐婉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风将门窗时不时击打着,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风将桌上的烛火吹得上下跳跃不停,她刚想裹衣起身就发觉脑子沉重,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不省人事的昏睡过去。
周围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她只觉自己浑身难受,脖子一阵冰凉,似乎还被束缚着,等咳嗽着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捆在一棵树边,脖子处有一蒙面刺客正拿着刀架着。
东方渐白,雪依旧还在下着,四周都是白皑皑一片,昨夜的那场大雪将草丛本来的色彩掩盖全无,不远处站着身着一袭青绿嫁衣的女子,她正望着前面潺潺向东流去的河水,伸手接住了飘落身旁的雪花,那雪即便冷到刺骨却依旧很美。
此人即便不用回头唐婉也能知晓是谁,她使这些烂招数又不是头一次,只是这次她动用仅剩的外族刺客半夜掳走她,未免有点大材小用了。
孙仲铃挥动着宽大的衣袖回转身来,发觉唐婉正盯着自己,她也不再兜圈子,“你不是想要有个了结吗?我今日成全你,我说过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从不说虚话。”
“你若想杀我,昨晚便可以动手,为何要等到现在。”唐婉摸不透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孙仲铃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前方的道路,一炷香后听到马蹄急促奔来的声音,从枯草丛生的一侧出现了熟悉的身影,赵士程正扬鞭策马而来。
当看到唐婉被人用刀架着脖子时立即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他瞬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孙仲铃从一侧的刺客手中拿出□□一箭击中了他的胳膊,这猝不及防的一箭让他没能躲过去。
唐婉没想到她会狠下心对赵士程动手,还没等自己朝她大吼就被一旁的刺客往嘴里死劲儿塞着布巾,布条塞满了整张嘴让不禁她都快要呕吐出来,可只能喉头发出嗡嗡的响动。
赵士程咬牙将胳膊处的箭□□,几粒从远处飞来的石子击打着他的双腿,他猛地半跪在地,随即撑着手中的剑慢慢起身,眺望着前方之人,“婉儿莫怕,我不会让他们伤你的。”
孙仲铃又接连朝着他射击几箭,这次他用手中的剑一一抵挡住,断箭碰撞剑身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后便掉落在地。
“赵士程,我今日身着嫁衣来见你,是有条件和你相谈,你以为你除掉了段允灏就万事大吉了吗?即便没有兵符他们也会南迁攻宋,只要你答应娶我,我便回去和他们好好说道一番。”孙仲铃今日气色完全不同昨日,她语气冷漠眼神尖锐,到了今时今日她已不在乎赵士程心中有没有她,只想将他困住在自己身边。
她走到唐婉身边拿着匕首在她脸上来回比划,“想要救她就要娶我,否则你能撑住周围的弓箭手吗?”
赵士程怒吼一声,将剑缓缓举在跟前,“孙仲铃,我可因一人而死,但绝不容许有人伤她一根毫毛,凡动她者,死!”
周遭刺客纷纷上前,他也奔跑着冲向他们,分明今日没有阳光,可他们的刀光剑影将阴沉的天空照亮了些许,雪花和血滴一道洋洋洒洒落在地上,眼下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负了伤,只是血腥味随着风一起袭来。
唐婉拼命冲站在她身侧的孙仲铃吼叫着,可她却装聋作哑全然不理会,她手中握着的匕首是昨日赵士程扔给她的。看着前方几人围攻一人的打斗场面,孙仲铃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可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了。
“唐婉,我从小便是阿爹的掌上明珠,论才气样貌不输一众官家小姐,凡是我想要的东西,阿爹还有承恩哥哥都会替我寻来,后来得知母亲是外族皇室,那刻我便以为世间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可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士程哥哥的心。”
她说完便用手指弹着那把匕首,清脆的响声回荡在两人耳边,孙仲玲脑中回想着年少时和赵士程的点点滴滴,还有赵承恩为她所做的一切。
赵士程抵住最后一名刺客的脖子,猛地用力往下一划一脚踹开,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朝她们两人奔去,孙仲铃用余光瞄着他前来的身影,拿起匕首在唐婉脖子处轻微划了一道口子。
她手中的匕首落地横躺在脚边,孙仲铃嘴角不断渗出血来,她缓缓抬头看着面前怒不可遏之人的样子忽然笑了,“士程哥哥,我,我下一世,再,再也不想遇到你……”
语罢便侧身倒了下去,赵士程收回手中的剑,血一滴滴不停地往下滴着,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高昂马叫声划破了一道口子让风不断灌进来。
赵承恩拖着身子踉跄着走来,可不到跟前就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他几乎是爬到了孙仲铃跟前,抱着她无声流泪,赵士程挥剑斩断捆住唐婉的绳子,将她塞在嘴里的布条拿了出来。
“承恩……”他叹气开口想要同他说着放下,可无语凝噎,只好呆愣站在一侧。
赵承恩抹去孙仲铃脸上冰冷的雪低声道:“这是她布下的局,她并无心杀你和唐婉,只是想让你杀了她罢了。”
昨日孙仲铃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赵承恩,那不是施舍也不是同情,看着酣睡梦中的赵承恩,孙仲铃摸着他的脸流泪呢喃道:“方才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真的就想跟你一道离开这个伤心地,我是真心有想过要好好待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这话赵承恩其实听到了,只是他不愿醒来,如果这是一场梦只想梦能长久一点,可即便他想醒孙仲铃也会阻止,她在屋中点了迷烟,自己率先吃下了解药。
她写了一封绝笔信留给赵承恩,一步踏错步步错,自己眼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覆水难收的心总是要寻一处归所安置。她罪名昭彰,还是外族皇室血脉,总有一天自己的身份会被暴露出去,赵承恩上次已经尽全力将所有知情人全部灭口,不想日后他会被此事牵连。
信里所写让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中的毒虽不能一次清除,可一直服用她留下的解药就不会有大碍,还让他不要告诉赵士程自己在小黑屋一事,她不想自己在他眼中是污秽该死之人。此生得不到赵士程的怜爱,但能死在他手上也算是一种幸事,她知道此事赵承恩一定会阻止自己,便也只能再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制止,让他切莫怪赵士程,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愿。
今日孙仲铃所穿嫁衣不是来嫁赵士程,她想回头嫁于赵承恩,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此生过得极苦,若有下一世再也不想碰上他们,这世所欠赵承恩的恩情只能下一辈子来偿还了。
她射中赵士程的那一箭当是还了自己对他错付的情义,而划伤唐婉的那一刀只是想刺激他对自己动手,而刺客也对他手下留情没有伤及一点要害,这都是孙仲铃一早安排好的计策。
赵承恩抱着没有一点生机的孙仲铃往前方走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雪茫茫中。
唐婉撕下自己衣襟一处为赵士程流血的胳膊包扎,她泪眼婆娑道:“不怕被我拉着下十八层地狱吗?”
赵士程擦着她脸上的泪痕笑道:“你入地狱我捣毁地府,你进佛门,我愿随你成扫地僧。”
他摸着她脖子处的伤口,唐婉微微摇摇头依偎在他怀里,心中五味杂陈,她见证着齐暮云为爱焚身,如今孙仲铃为爱成魔成痴,还有自己只为寻前世的因果和想要和怀中之人相守的心意,兜兜转转都逃不出情字束缚。佛说因果循环,命里有羁绊之人即便来世也会相遇,可她却祈愿他们下一世不要再和自己相见。
三日后街上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有关唐婉之前是天煞孤星说辞的澄清,此番也是孙仲铃交与赵承恩所办之事,她临走前为赎罪想行一件好事,更不想自己死后赵士程还对她心存怨恨。
赵士程是习武之人,身上的伤上药调养几日便能痊愈,这日前去看赵承恩,他此刻正收拾行李,气色比之前恢复许多,俨然年少时的样子。
“你要走?”
“我就是奔着仲铃而来,如今她已离去,我留在阴山也无任何意义,”赵承恩拔出手中的剑看着跟前之人,“若不是你有伤在身,我定要和你切磋后再行上路,此次离去,恐怕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赵士程俶尔一笑将他手中的剑推回了剑鞘中,“你要去哪?”
“北上沙场,其实仲铃也担忧会有祸事牵连北边,我想前去瞧瞧,怕喝不上你的喜酒了,”赵承恩说着转身从书架上捧着一坛酒也没有拿杯子,直接扯开坛口布襟仰头喝着,随即递到他跟前:“今日就权当喝了吧。”
赵士程大笑着接下他手中的酒坛,刚仰头喝上一口就被他夺了过去,不等他开口抱怨赵承恩就仰头猛灌一口,用袖子揩拭着嘴角,“你身上可还有伤,难道还想让你的婉儿一直等下去吗?”
他们两人好久没这般把酒言欢,人生难得有共饮一坛酒的好友,实属难得,要不是正午的太阳高高挂起,眼瞅着时辰不早了,他们还能相谈到夜里。
赵士程送他出门,拍着他的肩头道:“承恩,一定要好好活着,沙场非儿戏,你虽身手不错,可刀光剑影比朝廷暗流涌动的局势好不了多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关键时刻走为上也不失一计上上策。”
赵承恩抱拳嗯声应道:“别扭扭捏捏跟个姑娘家一样,你与婉儿经历了太多,好好珍惜,我会在北方为你们祈愿的。”
他这般模样倒是回到了之前来阴山之地的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赵士程不愿多问多说,他明白他心里的苦涩,只不过想将对思念之人的心转移到沙场上,这份心情当年他也体会过,只是向上天祈祷不要让他和自己有同样的结局。
白马上的少年终究抵不住岁月漫长之际,将所念所思融进手中刀剑御敌中,投身报国守家的心愿里,即便是马革裹尸也并无悔意,如此一来还能与心中之人早些相见,不知孟婆会不会格外开恩少盛一碗羹汤让他不要那么快忘却前尘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