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线香落下最后一簇香灰。
陶蓁翘着兰花手,覆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掠过一条连接眉尾与嘴角的刀疤,最后重重掐上了一片带着胡茬的人中。
“倏……”地一声喘,指下的刀疤脸终于睁了眼,眼神几番懵懂,不知今夕是何夕,只能瞧见一张美艳白净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
陶蓁比自己中了头彩还激动:“四十三,壮士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吃下四十三个盒子,壮士真乃神人也!快快起身,准备收彩头吧!”
周遭一时全都是道贺之声:“四十三个就是四十三两,只一炷香的时间就赚了这般多,发财啦!”
有凑热闹的船客尚不知他漕运的背景,不知死活的指点他:“快多谢这位姑娘,若不是她紧急之下掐你人中,你怕是要去见阎罗王。”
汉子这才察觉嘴唇上方火辣辣的痛,糊里糊涂道:“多谢姑娘相救,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有差遣我庞二牛之处,尽管说话。”
周遭他的那伙兄弟忙着上前扶他起身,一边将他身上沾染的米粒、菜碎抚去,一边催促他:“说这些无干的作甚,领银子要紧。哥哥今日好生厉害,我等兄弟还指望今夜跟着你喝花酒。”
庞二牛晃一晃脑袋,终于恍悟自己方才在一炷香内赢了几十两银子。他哪里顾得上高兴,只摆摆手不接话,想拿了银子就回家缓命。
陶蓁却不急不忙,要先算账:“另外的三位壮士,吃下的盒子分别是十七个、二十二个、二十九个。诸位船客们见证,我可记错了?”
“没错没错,姑娘记性真好。”一圈的附和声。
“我当初说,一个盒子价值一两银子彩头,可对?”
“没错,没错。”
漕运上的汉子们不由遗憾。若自己坚持下去,这近七十两也能得手。不过好在庞哥哥赚了四十几两银子,也算得上一大笔钱。
“对不住三位壮士了,掏银子吧。”
嗯?
掏什么银子?
不是该收银子吗?
“老子凭甚掏银子?”有未参赛的汉子相问。
“游戏规则,能坚持住一炷香的时间,吃多少赢多少。换言之,若少于一炷香的时间,吃多少便算输多少银子,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各位壮士了呀。”陶蓁强调。
汉子们震惊。
放什么狗屁?什么时候说过?他们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说了说了……”周围的小贩们平日被漕运上的人欺的狠,现下有机会报仇,不管听没听到,都跟着瞎起哄:“说了,说的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错。”
“三位壮士一共输我六十八两。可奴家自小便佩服漕运上的英雄好汉,怎能多收壮士们银子。”陶蓁豪迈的大手一挥:“便只算四十五两好了,奴家得二两银子的本钱,另外四十三两直接交给赢了的那位庞壮士。”
“好你个直娘贼,敢套老子银子!”有人霍地一声爆喝,直直向陶蓁冲过去。
她早已料到对方不愿意吃哑巴亏,立马就要往庞二牛身后躲。
“娘!”一直在她身畔慢条斯理吃米盒子的傻叫花却拦在了她身前,就手将未吃尽的半只盒子丢出去。
那人的腿弯倏地发麻,脚下一个踉跄,已偏了方向。
陶蓁立刻给庞二牛吹耳边风:“他们是想赖庞壮士的账啊!”
周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船客们纷纷支援:“愿赌服输,几个大老爷们儿真好意思赖账。还是赖自家人,脸真大。”
庞二上前一把就揪住了那人衣襟,将脸上的刀疤凑过去:“娘希匹,胆敢不给,老子要你全家命!”
陶蓁拨开阻在她身前的傻叫花,又向那几位汉子低声和稀泥:“昨儿三堂主和几位船客比赛,他也输了旁人几十两,干干脆脆掏银子。那几位船客正是上京赶考的书生,欣赏三堂主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说要将此事写进文章里,为漕运扬名,三堂主不知多高兴。正值书生们接连上京赶考之时,若今儿的事又被书生们写进文章里传遍大缙,听闻漕运上的大当家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众人听到此时,脑中登时回想起最近收到的“二当家之死”的消息。那消息里有说二当家落水喂鱼的,有说他先中毒后被抛尸的……无论死法是什么,可能确定的是,在二当家之死上,大当家真的动了手。
想一想半年前众人才听闻两位当家好的能穿同一条裤子,可一转眼大当家就能下此毒手。
连堂堂二当家都落得那步田地,自己这几颗小虾米……众人显见的开始踌躇。
陶蓁避开庞二牛,又同他们悄声叹气:“几位壮士今日就不该和庞大哥同行……”
矛头往庞二牛身上一抛,那几人显见的咬紧了后槽牙,各自从袖袋里掏出银钱凑够四十五两,往庞二牛怀里一丢,各个铁青着脸离去。
王五拿到银子,立刻从中取出二两碎银抛给陶蓁,还想要再多说什么,可脑袋嗡嗡,眼瞅着又要往地下倒去。他拱一拱手,勾着头扶着树而去。
陶蓁高高扬手:“壮士好走!”
一句话提醒了围观船客,有人大喊一声“船走啦!”顷刻间这集市只剩下做买卖的摊贩各自回到摊位前,一边等候下一轮客流,一边讨论着方才几位漕运帮工的狼狈。
说到底,都是贪心所至。若不是为了轻松得些银子,怎么可能把自己往死的吃撑。
陶蓁掂一掂手里的碎银,塞进袖袋,蹲低身去清理地上的狼藉。
一旁的董阿婆替她担忧:“你真见过漕帮的那位爱耍蛐蛐儿的三堂主?昨儿你我在一起做买卖,我怎地未见?这事情牵扯上漕帮……”
五旬的老妇满脸郁郁,后悔自家不该和陶蓁摊位相邻。这码头到处都是漕帮的人,得罪了他们,今后买卖如何做得下去。
陶蓁太明白董阿婆有何担忧了。
漕帮上的人在码头肆意吃拿卡要,摊贩们之所以敢怒不敢言忍了这般久,图的就是个安稳。
她今日未沉住气耍了小聪明,虽然侥幸得手,可始终留有隐患。
实在是不应该。
她忖了忖,编着瞎话给董阿婆宽心:“您老放心,我昨儿真遇见过三堂主,就是刚到了码头还未到集市时。若他忘了昨日事当我是编排他,日后追究起来,我自会站出来认领此事,决不会推搪。”
董阿婆叹了口气,事已如此,也只能选择相信她。
陶蓁其实没有董阿婆那般悲观。
这世上每日要产生多少谣言,又有多少只有两三日的热度。据她所知,从青州府到京城,便是全程水路,来回都要一个月。若在京城办事再耽搁些许,所用时间更久。等那位三堂主从京城回来,今日事早已淡得没了影儿。
她擦拭干净手,将笼屉里剩下的模样完整的盒子归拢到一层,再卖了两波客流,便开始打烊。
将所有的碎银和铜板装进钱袋里,把钱袋又塞进袖袋中,确保再不会给偷儿可趁之机,她拉着板车便走。
将将经过前头一棵柳树,便从垂绦下钻出一个人,在板车后呼唤:“娘~~~~”尾音拉的要多长有多长,是在埋怨她竟然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