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反应过来那女孩的话到底点破了些什么的时候,莫名的并不感到惊讶。
怎么说呢。
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于是他只是静静的盯着白川玛菲亚看了一会儿,就同样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了室内。
因为帘子撩起的夹角很小,人需要侧头到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到室内想看到的人:
属于港口黑手党的教父已经很老了,疾病对身体的伤害虽然可以克制,但对精气神的消耗,却是惊人且不可逆转的。
大厅穹顶的灯光很亮,坐在东北角茶桌处的老人,看着就像是一只被点燃到了极致的烛火,融化到尽头的蜡油全都堆积在肩颈,一道叠着一道,全是衰老造就的沟壑。
“是呢。”
男人甩手扔掉了烟蒂:“早就该死的人,留着他年吗。”
那边厢,女孩子只是平平的“嗯”了一声,显然既不在意他篡位与否,也不在意自己刚才揭了别人的老底。
——她那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主动推理,会说出来,也只是为【你肯定不会赖账】这件事做注脚。
尤其后面那句,感觉跟聊天聊着聊着感同身受了一样,很有一种“我要是你,早就弄死他拨乱反正了”的深刻感慨。
这就搞得人很为难了。
森鸥外想: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了。
这份喜欢里,脸肯定占了多数,但性格上的原因也有一些,两者相加后带来的动摇,轻而易举就能避过他的戒心。
虽然这种“放松”也只是一点点……
但在白川玛菲亚这种奇怪的性格面前,无意间的一句调笑吐槽,都会被她抓出什么端倪,而更糟心的是——这孩子对很多东西貌似理所当然的过了头,听出来看出来了,也只当无关紧要似的默默记住。
比暴露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在她主动开口挑明之前,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曾经暴露过什么。
“还真是好危险啊。”
那边厢,是真的觉得自己只是感慨了一番的玛菲亚,从露台的犄角旮旯,翻出了个杂物箱。
她勉强撕了张执勤登记表格一类的薄纸,然后对着箱子里老旧的圆珠笔哈了会儿气,成功凑出了预言两件套。
作为一个脑内动辄就要一团浆糊的人,她选择先把想到的东西挨个写出来。
理顺了再给客户看。
森鸥外就燃了支烟,慢慢踱步到桌前,毫不客气的看着她写。
玛菲亚拿笔的手别扭了一下下,到底没有赶人。
毕竟森医生现在的定位是【顾客】啊……
玛菲亚还记得斯夸罗早上无意间和她说过的话:预言者是家族重要的财产,为人预言同样也是生意的一种:你这活儿,和服务业差不多。
只是就预言界的一般行情来说,把顾客当上帝服务的最好方法,就是做好的顾客的上帝。
于是她比划了半天后,还是先写下了自己记得最清楚的那部分试卷答案。
就是填空题问无赖派代表人物的那个。
【织田作之助】
【坂口安吾】
【太宰治】
【石川淳】
“玛菲亚还会写汉字?”
“嗯?”
努力扒拉着脑细胞的白川玛菲亚,抽空瞥了森鸥外一眼,就眼神灵活性和反应速度来看,可以说是相当给客户面子了。
对哦。
女孩子愣了下才低头,看了看那张薄纸:那上面写的,不是跨国交流时最常用的英语,不是学校教学时的官方意大利语,也不是她和森鸥外交流时,几乎默认使用的日语。
——这字里行间的没有半个假名不说,她写【織田】的时候,超自然的用了简体汉字。
最终落笔完成处留下的姓氏,是织田。
还真是汉字啊……
但这很重要吗?
几乎是在自我疑惑的下一秒,玛菲亚就轻飘飘的把这问题抛到了脑后。
她努力揪着灵感的尾巴,冲着森鸥外挥了挥手,一副你要旁观就旁观,但不要出声打扰我的样子。
森鸥外发现看不全脸的时候,这孩子对于人类理智的直接杀伤力降了不少,但小动作间透出来的可爱劲儿,意外变得很明显。
所以比起肤浅的喜欢脸,我果然也是个很在意内在的人呢……
恋|童|癖医生如此这般的自欺欺人一番后,转而看起了自己花钱买来的情报。
然后略微一愣。
“玛菲亚?”
“嗯?”
“我只是要问织田作之助的事情,”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找茬似的伸手点了点桌面上的纸,“剩下的三个都是谁,和织田君有关系吗?”
他的声音就在女孩儿头顶上方,语气矫揉造作的一言难尽:“这些超出交易内容的部分,算是彭格列家族强买强卖的吗?”
这个问题直接就把白川玛菲亚给问住了。
你要说有关系吧……
课外阅读材料写明了是有的。
这四个人属于同一派的文学代表,相互之间私交还很好,有一长串的黑白照片留念,大多取景自一个名为卢平的酒吧——
事实上,就连那些照片的拍摄者,本身也是相当知名的摄影师。
但这些课外材料的扩展资料,它并没有印在卷子上啊!
——老师划重点都不划的东西,你会费尽心思打它的小抄吗?
所以脑海险些要再次混乱的玛菲亚木着一张脸,半晌后,才慢吞吞的说:“好吧,只有咖喱和红豆糕跟他有关。”
“那其他人呢?”
白川玛菲亚攥着笔,直接在餐巾纸上画了个大圈,说:“剩下的人是和他在一起的,都跟Lupin有关。”
她又自然的写出了一行英文在下面。
“英文男性的名字?”
因为有前车之鉴在,森鸥外眼睛瞬间就是一眯,“和富兰克林君一样的那种吗?”
“一样”和“那种”两个词上,加了格外严肃的重音。
玛菲亚一时之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富兰克林是谁!
美元吗?
不对,她想起来了!
在昨天森医生做出的情报分析里,这仿佛是他另一位同学青春年少时的风流债来着!
话说那么久没见面的老同学了,他到底是打哪知道人家的婚恋情况的?
(那不是你告诉他的名字吗!?)
但富兰克林是美元,就算是人,他也是个美国籍总统,但Lupin呢?
讲道理,她上辈子能听一遍就记住这个词,纯粹是因为哈利波特看多了——西里斯·布莱克翻译过来好歹叫个小天狼星呢,但卢平它真的就读作卢平啊,拼音都一样!
她对这个读音,是真的有童年记忆加持的!
所以这会儿玛菲亚脑回路一拐,也顾不上什么文学史选修课了——她就记得卢平是个狼人,而变狼人之前是个巫师。
巫师用美元吗?
他们连英镑都不用的,能和富兰克林有什么关系?!
“这样啊……”
得到了答案的森鸥外小声感叹了一句,转眼又看向厅内角落处的织田作之助,然后几不可查的眯起了眼睛:
要是和那个同福泽殿下有牵扯的【富兰克林】不是同一种性质,那大概就牵扯不到什么青春年少的恩怨情仇了。
所以这不是什么狗血糊脸的四角,不,五角跨国恋。
森鸥外摸了摸下巴,因为他已经九成九信了白川玛菲亚的能力(…),所以并不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无效信息,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他非常认同那句由玛菲亚转述的、据说来自下任剑帝斯夸罗的话。
没有无用的情报,只要找错的生意对象。
而站在生意对象的立场上——这意味着没有无用的情报,只要不够高效的利用方式。
更何况……
森鸥外啧了一声,心想他对卢平这个词,尤其是在玛菲亚写在纸上的那行英语单词的形态,有种不知道哪来的熟悉感。
“我熟悉的是字形,而非读音。”
他很自然的做出了排除法:这种限定条件(他主业黑手党)下,最容易让他眼熟的,应该是合作案上的甲方乙方的签名。
“但最近我没见过这个名字啊……”
说完,他就意识到了白川玛菲亚还在旁边坐着呢,心想自己的戒心实在是动摇的很厉害了——
但凡他把前半句“甲方乙方”的词说出来一个,这小东西脑袋里一转,八成就要猜港口黑手党最近的合作案文件,其实都是他在签的。
虽然这么猜确实是对的,但怎么说呢……
年还没过,情报网还没捏全,所以那老头的命,暂时还要留一下的。
回神时,白川玛菲亚正乖乖的仰头看着他。
“这眼睛,”男人好笑的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看人的时候要睁大一点啊,你现在半边脸都被挡住了,没有其他五官的配合,单纯垂眼帘看着好像没睡醒哦。”
女孩子大概是撇了下嘴,说:“医生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想起来的话,可以二次提供给我,说不定能帮助我找到线索的。”
森鸥外嗯哼了一声,侧头想了想,配合的说:“感觉很模糊,大概是对字体的形态有熟悉感吧。”
玛菲亚于是点了点头,特别自然的说:“那可能是你路过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家的招牌。”
“唉?”
森鸥外惊讶,玛菲亚也跟着惊讶了一番。
“我刚才说……招牌?”
“是哦。”
那边厢,医生对预言家本人说完话就忘的糟心状况,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还熟练的在她额角蹭了蹭,一边抹掉她钻牛角尖时不自觉渗出的冷汗,一边恍然大悟似的想:是哦,除了常见文件上的签名,还有可能是常会路过的招牌呢!
“至于是个什么店……”
“是酒吧。”
白川玛菲亚的冷汗浸湿了发根,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但语气就很笃定——毕竟为了写结课论文,课外材料什么的,她是真的读过。
事实上,人脑是没有“忘记”这个功能的。
只是你每天都在接收大量的新信息,所以大脑衍生出的生理屏蔽机制,把大量的无用信息筛查并屏蔽掉了,甚至在被发现并思考之前,就扔进了思维的最底层。
这不代表忘记,只是想不起来。
甚至因为大多数信息都沉的太深,所以就像是南极冰原下埋葬的生物遗骸一样,永远没有了再见天日的可能。
于是这种【想不起来】的期限,就成了永远。
约等于就是忘记。
但白川玛菲亚不一样。
她这个脑子,或者说灵魂携带的信息流,它本质是被摔打翻搅过的,比起冰原,她的记忆状态更接近于大海。
只要你翻搅的区域得当,完全可以依靠限定的关键词,从深处打捞出所有她想要回想出的细节。
只是新身体的大脑,也是有生理屏蔽机制的,所以她每次想完紧接着就是忘,整个儿一隔水看花,“花”上还要多糊一层马赛克。
但这次,可能是因为白天第一次强化过身体,她的脑域承受范围变大了一丢丢,这会儿一个劲的猛想之下,居然真的比昨天多想起来不少东西!
虽然满头冷汗还眼神发虚,但在这个神奇的时刻——啥都妨碍不了她下笔如有神!
白川玛菲亚捏着笔,飞快的在【坂口安吾】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坂口炳五】这四个字。
“这是什么?”
女孩声音飘忽却当机立断,答曰:“他的原名。”
原名这个词,性质就很灵性了。
原本吧,这些人都是有名的文学作家,起个笔名再正常不过了。
但就现在这个世界观来看:
原名夏目金之助的夏目漱石,是强大到近乎神之领域的异能者,虽然以夏目漱石的名字收过两位学生,但最终目的,是实现自己设想中的三刻构想。
在白川玛菲亚说出【金之助】这个名字之前,森鸥外甚至没想过老师的名字是假的。
然后夏目漱石消失了。
而原名森林太郎的他自己——少年岁月几无人知,只是从做了地下黑医开始那天,便以鸥外这个名字示人罢了。
以此类推,在这个大环境下刻意隐姓埋名,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人有秘密。
至于什么秘密……
森鸥外心说想在个新物件上挑刺是不容易,但你要是提前知道这样东西是有瑕疵的,只要顺藤摸瓜,总能找的不对劲的地方。
森鸥外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比如织田作之助这个人,似乎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原则,加入了港口黑手党后,依旧拒绝杀人。
又比如他当初是杀手退役才进的港口Mafia,能驱使他做出这个决定,就意味着决定了之后,他大概也不会轻易退出。
所以这几个人既然跟织田君有关系:“也就一定会港口黑手党有关系。”
那边厢,状态奇佳以至于连医生的碎碎念都没听清的玛菲亚,在所谓的原名后面,又一连写了三个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