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日间本打定主意绝不取书,若非青雀无意中拿出书本,转而方递入我手中,仙君的第三桩异兆险些便无法印证。仙君非但不奖赏于他,反而责罚至此,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黛玉反问道。
“你愿意取书也好,打定主意不去取书也罢,本君自有办法令你亲手验证,不如此,怎能显出本君的本事?只是本君当真不明白——凡人哪个不对求仙问道趋之若鹜,你为何反而避之不及?”妙光奇道。
“小女子只是不解。”黛玉说道,梦境的桃花风吹得她鬓边的簪花轻轻摇曳,小小女子的眼底含着似梦似醒的轻雾,“萍水相逢,还是在梦寐之中,益发的虚妄做不得数。只此一点虚妄,难道便足以让仙君会对小女子钟意至此?”
不妙!难道这一局的企图心太过明显,给契主看出了破绽?孤竹君心底咯噔一下。半空中装神仙的妙光同样滞了一下,狐狸心转了几转,复编好了说辞,正待张口解释,却听黛玉又道:“自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重要。”
不重要,你还问出来!妙光顿时被噎住。
而下方的黛玉反手摘下了鬓边的簪花,在习习清风之间,那花儿细嫩的蕊瓣微微簌动,恍如美人病极时潮红的面颊,是凝丽至极处的绛色。她目视着手中花,小小的脸容上忽然现出说不清的清妙庄玄,这令她不再像是梦外那个敏慧如芝兰的小姑娘,而更似是一位居于无何有之乡、眠于广莫之野的逍遥天人:“举凡世间之事,有果必有因。倘若一事无因,那日后必会生果。因缘不可轻结,仙君毫无因由便待小女子如此关怀,倘若安心领受,他日那果来时,小女子怕是偿还不起。”
什么有因有果,有果有因的,这才一天的功夫,自家契主大人的脑子里到底转了些什么古里古怪的念头?孤竹君一面留神听她俩交谈,一面还要继续呼痛,委实心累之极。谁知听见黛玉仍旧不肯痛痛快快的跟着妙光修仙,不由大是颓丧。
要说他和妙光整出来这一大摊子吧,还真不是无因之果。他一时馋极吸血是因,吸到了谪仙人反被仙人血封印便是果。这误打误撞结下的役妖之契是因,为拿回自家修行,便得铆足竹子命的襄助契主重修仙身便是果。他才不是无事献殷勤——可虎皮都吹出去了这么多面,此刻谁还拉得下脸跟黛玉坦白?
妙光琢磨了下说辞,骤然振声而笑,清朗的男声飒飒回荡于整个梦境之间,如松中风、梅枝雪,萧旷至极处:“看不出来你才这么点年纪,倒是心思极重。安心罢!这果倒是用不着你个小丫头来偿——自有人来顶着。”
听着妙光的意思不对,孤竹君顿时警觉,果然笑声方停下,这只红狐狸的前爪便又是一拍,一块被施了隐身法的石头——这回的块头比先前的还要大出十倍,望去直有磨盘大小——宛如一记势若千钧的流星,直直的、准确无误的砸在了孤竹君的腰上。饶是孤竹君如今也能抽出一线法力护身,也还是给这一击砸得眼冒金星,头皮发麻。
狐狸!以后你再贪玩被秦媪妪收拾,吾可不会再帮你求情了!孤竹君一边腹诽着,一边“嗷”地叫出声,小嗓子一抖一抖,简直是气若游丝,凄惨得要命:“姑娘,救救我啊!”
与平日里的清婉秀慧而又不失小女孩的天真温软不同,入梦后的黛玉总有种奇异的疏离与清贵。明明只是小小年纪的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非但举手投足间风仪翩跹若飞鸿舞雪,而且与神秘莫测的“梦中仙君”来往激辩亦无怯容,甚至于看向孤竹君的目光亦含了与梦外的她眼神里的亲和所截然不同的陌生感。明明近在咫尺,却仿若相隔天涯万重。
若非情知有那片竹叶定位,绝不可能认错人,孤竹君险些便要以为是妙光法术粗劣,不慎把幻化成黛玉模样的哪方地仙给拉进来了。
可此时,黛玉毕竟仍是慌了神,这使得她终于望去变得更像一个符合她年纪的稚嫩如蓓蕾的小姑娘:“青雀毕竟无辜,即使她当真有所冒犯,也是因我而起,仙君便不能放过她吗?”
“本君确实懒得与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计较。”妙光拿捏着腔调徐徐的道,“毕竟本君所求再简单不过——只求点化一个你罢了。”
黛玉再度瞥向孤竹君。孤竹君像只虾子一般蜷在草地上,满脸是血的回望着她。他看见她眉间紧蹙,素日清澹如烟的双眸之中此刻含满了不忍与挣扎的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