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闻言往身侧看去,面容俊美的将门大公子取过暂放门边的油纸伞撑起,疑惑又温和地问她。
她无措地绞住一直拿在手里的抹布,不知作何回答,实话说没带伞吧,难道还能叫主子给她备伞吗?可说带了,她手中空空,显然是胡扯。
大公子轻易看出她窘境,平易微笑着给她解围:“往后不必如此匆忙,做事急躁不得,而且,”他往秦洵屋里指了指,“其实他不急的。”
木樨一个劲点头,只想大公子快快离去别再管她,她不好意思让人看到自己淋雨奔跑的狼狈模样。
油纸伞倾过来遮上了她头顶,她惊愕地听到大公子道:“那我送你吧。”
木樨慌忙摇手拒绝:“不、不可……公子是主子,奴婢是家仆。”
“不必介怀,姑娘家淋了冷雨伤身子,没几步路,不耽搁我。”
大公子真的是个很友好的人啊,木樨局促地绞着抹布跟在他伞下,不敢靠他太近,下巴都要垂到胸口,紧张得几乎左脚踩右脚。
秦洵从敞开的房门望着他二人渐隐雨中的背影,喝了口热茶入胃,五脏六腑蔓延开暖意。
自古才子多风流,他们家惊才绝艳的秦子长,也真是何时都在散发他风流才子的撩人劲。
秦淮将木樨送至另处屋檐下,笑道:“微之偶有些恶作剧性子,但不是个难相与的人,他其实不讨厌你,你不必将他随口说的话当真,偶有训斥,也是怕你做事不周到,授人以柄,在将府里会吃了旁人的亏。”
木樨忙应:“奴婢明白。”
秦淮未做停留,撑伞离去,将要出洵园的门,与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碰上。
“从微之处回去?”
秦淮颔首:“父亲来看他?”
“嗯。”
“那淮先回去了。”
秦淮经过秦镇海身侧,听到年近半百的将军父亲嗓音微沉。
“你们一个两个,都与自己父亲这样生分。”
“父亲军务繁冗,想来也不大有闲情与一个两个的儿子亲近。”秦淮脚步未缓,话音模糊于渐急雨声。
秦镇海在原地停留良久,听着天地间仅余初秋凉风裹雨的声响,终究还是回过身去看了眼大儿子离去的背影。
秦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并不怎么受待见。
皇帝宴群臣,酒酣之时随手将领舞的美貌舞女赐给了秦镇海,秦镇海多有照拂,可惜常年征战的将军很少着家,府中一位跋扈的二房夫人当家,舞女难免因出身遭嘲受欺,再者镇国公秦傲亦是颇有些门第之见,又不同住一府,便是懒得管也管不着儿子的后院。
舞女过门后很快有孕,怀胎十月诞下一子,这是秦镇海的长子,镇国公的长孙,却因是妾室舞女庶出,难免遭人轻蔑,他母亲期期相问可否以淮水之滨的家地为名,秦镇海并未细思,应了。
大公子便以淮为名。
不过一载有余,二房谷氏也诞下一子,名潇,将府上下一片喜气。男主人久不着家,府中当家夫人的儿子,自然比之秦淮更受厚待,三夫人从此带着儿子闭园不出,母子俩平淡度日,不惹是非。
刚好是二弟秦潇出生这一年末,父亲大婚,娶的是定国公林天的掌上明珠。
将近两岁的大公子话都没能说全,磕磕巴巴问他母亲什么是大婚,得到回答后他又问有谷夫人,有母亲,为什么父亲还大婚,母亲告诉他这不一样,谷夫人与母亲皆是侧房,此番过门的,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妻,是嫡母。
幼童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概念,只见着这位正妻嫡母过门前几日,他跟母亲这少进外人的小园子竟登门了管家阿伯,阿伯怜悯地抚摸他的头,叹着气告诉他母亲,这几日谷氏母子和他们母子最好都莫要踏出住处,上将军毕竟娶的大将之女,若是偏偏在新婚这几日,正妻过门前就已生育的两个儿子晃在人前,难免扫了威骑林将军与定国公家的颜面。
父亲本就不常着家,嫡母也是个朝堂将领,似乎与父亲夫妻不和,也不宿府中,独居军营,上将军府仍是二房谷氏当家。
秦淮和母亲依旧闭在小园子里,直到母亲忽然病倒。
自秦淮记事起,就知道母亲身子不好,据说是怀孕生产后没养好身子落了病根,一朝病来如山倒,府中根本无人多管,管家阿伯好心给请了大夫,开支之事却是要报备谷夫人,六岁的他为了母亲难得踏出居处,恳求谷夫人。
谷夫人刁难,恰逢那时嫁入将府五载的嫡母终于有孕,居府上养胎,这便遇上了。
那是秦淮第一回见着这位嫡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卸下了战甲,一身家常素衣,茶棕的秀发挽了个简单发髻,一张高鼻深眼略含异域的面容,是旁人难及的大家气度。
世上还有长成这般模样的人,跟普通的大齐人长得都不一样,却美得夺目。
嫡母澄穆的蓝眸平静无波,望着跪在身前的孩童与略显惊惶的谷氏:“妾室难为公子,贵府规矩独到。”
她措辞不大客气,似有嘲讽之意,却又只像是平淡点评,挑明了谷夫人与他之间原本应有的尊卑。
她的夫家,却称作“贵府”,她与父亲真的感情淡薄至此吗?秦淮跪地思忖。
嫡母似乎不打算多管,丢下这句话便离去,谷夫人却是再不敢造次,拨了开支请大夫医治他母亲。
母亲好转,带他登门拜谢嫡母,嫡母拨弄着一张围棋盘,言辞疏离。
母亲忽跪叩不止,嫡母讶然,他亦诧异,却听母亲道自己时日无多,恳求嫡母日后善待淮儿,他心慌落泪上前扶住母亲,听嫡母波澜不惊道:“不必如此,我不苛待人,也不照拂人。”
之后秦淮常常主动去嫡母处请安,直言:“亲近将军,我与母亲在府中日子会好过些。”
林初听不出褒贬地说了他一句:“小小年纪。”
第二年春,林初生下了上将军府的三公子洵,也是将府唯一嫡出公子,一个自出生起便得千娇万宠的孩子。
在外人看来,这孩子受太后疼如亲孙,皇帝恩宠非常,宠冠后宫的白淑妃更是因与林初将军义结金兰之故,以姨娘之名照拂此子,作为镇国公唯一的嫡孙,定国公唯一的外孙,两家也是将他捧在掌心里疼。
同样以江河为名,弟弟秦洵却与秦淮的待遇天差地别,当初秦淮生时名字尚未拟好,只得是其母念思乡之情以“淮”起名,而秦洵尚在母亲腹中之时,连皇帝都有亲自赐名之意,被其母林初婉拒道“无知稚子难当盛荣”,自行给儿子起名为“洵”,而“表字再议”。
彼时七岁的秦淮给刚出月子的林初请安,承诺道:“往后我会照顾好洵弟。”
他清楚地知道,有了与这个弟弟的良好关系,能带给他极大的好处。
这回林初倒是没再褒贬不明地说他“小小年纪”,只颔首道:“那洵儿交与你了,过些时日我回上林苑。”
秦淮诧异:“将军不留在家里吗?”不是听说父亲将当家事务从谷氏手上移交给了嫡夫人?
“此非我久居之地。”林初淡淡道,“你也不必担心,往后与你母亲若有任何需要,以洵儿的名义去索,无人敢拦。”
秦淮茫然望着摇篮里挥手蹬腿不老实的弟弟,刚过满月的婴孩珠圆玉润,他低声叹了句:“你真好命。”
弟弟睁着一双比母亲深了几个色度的蓝眸,张开小嘴咯咯直笑。
林初一离家,照顾奶娃娃的任务便落到了秦淮与三夫人的头上,好在这娇贵的奶娃娃饮食起居皆有家仆悉心照料,他们母子只需闲时陪伴玩乐,秦洵很讨喜,秦淮觉得出母亲很爱逗他。
母亲身子每况愈下,终是在新岁初没几日离世,秦淮意外地没有流泪,平静配合林初的吩咐,看着府中打点了母亲后事,他独守旧园度了这个寒冬。
秦淮是后来才渐渐发现,这个外人看来千娇万宠的秦三公子,其实不尽然受宠。上位者的宠爱虚实参半,林秦两家或许是林家长辈真心疼爱他些,秦家祖父根本谈不上宠爱,不如说是懒于管教任其妄为,至于他一双都不爱着家的将军父母,则是想管都没工夫管他。
秦洵几乎是秦淮这个长兄以及宫里毫无血缘关系的淑妃姨娘与表哥齐璟带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