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并未还俗成家,哪会有孩子?”合一哭笑不得,“他们是贫道师兄的孩子。”
秦洵一寻思,了然地“哦”了一声。
合一的师兄是钟山观太华真人的大弟子,用的是俗家名,叫做云出岫,是个年少成名的奇才,江湖上如雷贯耳,秦洵自然也有耳闻。
谁知引无数少女折腰的奇才偏偏与知名江湖女杀手互生爱慕,本来你情我愿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云出岫作为名门正派钟山观的大弟子,恋上拿钱办事的女杀手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一时间招得江湖诟病,云出岫也是条汉子,自请出师离了钟山观,娶妻成家。
诟病是不少的,艳羡自然也是有的,当年云出岫出师成亲一事引得无数少女尖叫,一部不知出自何人之笔的话本《霸道夫君杀手妻》卖到脱销,那阵子每家印刷铺都忙得热火朝天,直至今日,当年的少女们许多都嫁作了人妇,都还会对那时的盛况津津乐道。
不过云出岫夫妻二人在江湖上仇家都不少,两人凑一块儿,仇家加倍,好在夫妻俩武功都不错,四方云游也还潇洒,后来有了孩子,师父太华真人看不过眼年幼的孩子时常面对刀剑突袭,便将小兄妹俩接回了钟山观照管,看来就是面前这两个小道童了。
“云真,你又拿了我的拂尘带着妹妹出来乱跑。”合一对那男道童道。
小兄妹俩一齐迈着腿奔去合一身后,一左一右牵住他道袍衣摆。云真气呼呼指着秦洵,跟长辈告状:“合一师叔,这个人欺负我!”
“不得无礼。”合一往云真头顶拍了拍安抚他,向齐璟见礼道,“拜见三殿下。”
齐璟回礼:“幸会。”
合一将两个孩子打发去别处玩耍,三人一道进屋见了奚广陵。
屋内整洁,一排书架,一张木案,一把古琴,一杯清茶,刚过而立之龄的清尘先生着一身绣竹白衣端坐案后,望见他们进门便起身相迎,笑如四月风。
大齐人衣色普遍偏素,秦洵见过的着白衣者不少,但能给他留下印象、令他暗赞好看的却仅三人。
一是齐璟,素白衣裳黑金滚边,还因自身气度生生将简单款式配色穿出贵气;二是小师叔沈翎,一身都是不染旁杂的纯白,穿得跟他性子一样清清冷冷;三来便是眼前的广陵先生,白衣上绣有错落的青竹图案,竹化仙之韵。
都说世上几乎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但秦洵觉得,奚广陵这个人就很接近完全的大好人。
好比说,即便遇到令他深恶痛绝的那种人,他前脚能指着人鼻子大骂一通,但假如这个人后脚就重伤倒在他面前,他也一定会出手相救,是非对错先救下人性命再议。当然,对于奚广陵这种脸皮薄文绉绉的读书人来说,他所谓的“指着鼻子大骂一通”,绝不会带一个脏字。
四人在屋中交谈一阵,多是齐璟与奚广陵师生间叙叙旧,谈论一番现今的朝堂,齐璟顺便代太华真人问问合一道长钟山观近况。
太华真人年纪大了不便来回舟车劳顿,前两年皇帝下令在长安建了座供其久居的道观,借宫里君臣每日上朝议事的“太极殿”之名,赐名为“太极观”,太华真人久居长安,大弟子云出岫又于多年前离开师门,这边金陵钟山观便由二弟子合一代为掌事。
本来这趟就是回京前来跟恩师道个别,不为说谈,他们交谈着秦洵觉得这会儿没自己的事,埋头喝茶,偶回谁问到他了,他回个话。
另三人该说的差不多说够,奚广陵忽邀秦洵借一步说话。
一条羊肠石板路,两侧竹林修茂掩日,入目皆碧,落影阴凉,空气也混了淡淡的青叶气息,秦洵落后奚广陵四五步,望着前方师长一身绣竹白衣轻袂翩然,与这翠竹林相映甚融,一路无言。
路不长,很快入目一处竹林环绕的小院落,简单的一张石桌一间竹屋。
“我平日宿在此处,清静无人。”奚广陵在石桌边落座,“微之,坐,我与你说些话。”
秦洵依言坐在他对面:“先生请讲。”
“此番回京,你作何打算?”
秦洵略一沉吟:“回去大概先歇息一阵吧,我离长安这么多年,光是适应怕都得好些时日,得亏齐璟一直以来与我说了不少,我既能在江南安然度过这六年,想来回了长安,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对我动手脚。”
奚广陵想起这孩子当年离京的缘由,轻轻一叹气。
元晟四年秋,秦洵十岁,逢一年一度的上林苑秋狩,身为世家子弟自然有资格随行,却是不巧在那一回遇刺受惊,在家休养了几日,便听说母亲林初借话欣赏朝中出身惊鸿山庄的武将关延年,要把儿子也送去江南惊鸿山庄历练一番,省得把秦洵养得不知人间疾苦。皇帝竟也对此事表了态,赞同林初的打算。
皇帝秋狩之时守卫森严的上林苑,有胆量公然行刺世家公子,背后主使思来想去也就那么些人,总归能打上个“曲”字的标记,只不过至今未能确定究竟是其中哪一个,那时皇帝下令彻查,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不了了之。
大家都懂,秦洵也懂,幕后之人敢做归敢做,能做成,少不得皇帝的默许,所以皇帝本就不打算细查,或者说他暗地里要查个自己心中有数,却因牵连过甚,不会贸然公之于众。
秦家识趣地并未深究,是因为知道皇帝跟刺客绝不是一路人,行刺是当真冲着性命的行刺,皇帝默许却是为了生事,好有个理由将年幼的秦洵暂且远远送出皇城,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遇刺时秦洵的舅舅林祎为护他受了腿伤,刚养好伤就接到圣旨,从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晋任正三品的刑部尚书。
林家姐弟都是自小纵横沙场,林祎一朝改任刑部尚书,往后便只能受困长安,且刑部是六部中唯一一个要同大理寺分权的部门,并不算握有完整的权力,对林袆来说是明升暗贬,实际是在削林家的兵权。
刺杀秦洵显然是对林秦手握重兵不满,皇帝少不得要做些安抚,秦上将军是如今大齐兵权一把手,动不得,便只能从林家下手。得了安抚,又见皇帝赞同送秦洵离京,摆明了在回护,对方也识趣,秦洵这些年在江南既能安然,回了长安也不会太快被找麻烦。
不会太快也是迟早的事,秦洵如今将近弱冠,不再是个懵懂的孩童,皇帝有心护他就是因为他有用,生于这样的世家,又一贯与齐璟走得近,秦洵不可能不涉朝争。
奚广陵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顶用,便只叮嘱他:“万事小心。”
秦洵应下,师生二人又说了些旁话。
末了,秦洵道:“此一去,往后恐有负先生教诲,万分惭愧。”
“何出此言?”
秦洵扬起笑:“先生当年为何辞官?”
奚广陵轻轻摇头:“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年少气盛时,仗着十五拜官的卓殊天资,一心想在朝堂大有作为,谁知真到了那个地步,才惊觉自己一直以为的“作为”,跟朝堂当中弄权野心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从不得,受的排挤不胜枚举,于是毅然辞官归隐,安心做了个教书育人的先生。
“这些年我在小师叔那里给他打过下手不少回,接诊的病人形形色色。”秦洵道,“印象深的,是有一日前后脚来过两人。前脚来的那个,生了病,我给他开方抓药,他看了方子,问我能不能把几味稍显昂贵的药材换成廉价些的替代;后脚来的那个,寻些养生药材泡酒,我给他荐了几味,他问我,有没有质量上乘些的,价钱贵不打紧,左右是为了自己身子。”
“巧的是他二人都是镇上的商户,能瞧个眼熟,生意做得都不错,皆非囊中羞涩之人,然真要治病的人嫌东西贵,没病的那个却怕东西差。”秦洵说到这里,怕奚广陵误会自己的意思,笑了笑道,“其实无关对错,不过是思虑有别,庙堂江湖,都有人拿钱换命,也有人以命换钱,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抉择。我所求,也不过是安然度日罢了。”
奚广陵大致猜出了他什么意思,等他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