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知暑渐退而秋将至。
立过秋了,但恰逢“秋老虎”气候,白日里依旧暑热不减。
这会儿临近申时,街道市集都不如早间热闹,各处都透着些倦感,商贩大多耗尽了这一日做活计揽生意的热络劲,只等着日头落下打烊归家。
马车徐缓而行,看方向是往平州渡口去。常年在这块地方谋生的当地商贩多少都有眼力见,辨出车厢外壁上平州驿馆的标志,三两窃语,揣测马车里今日载的哪家达官贵人。
“听说没有,近日三皇子督巡江南,这几日正在咱们平州,你们说那马车里会不会就是三皇子?”
“指不定就是,不过是又如何,人家又不可能纡尊降贵下来跟咱们打招呼,别瞧了,看好咱们的摊吧。”
“我好奇不行?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皇亲国戚长什么样呢。”
“喂,我说,你要不上去拦个车,就说你摊子上东西被二麻子偷了,让殿下给你做主,可不就瞧见皇亲国戚的模样了。”
几个集市商贩一阵打趣嬉骂。
秦洵是被齐璟轻捏脸颊叫醒的,睁眼时还有些恍神。
马车两侧都卷上了窗帘,行驶间有风从小窗拂入,冲散车厢内里的热气。秦洵枕在齐璟大腿上小憩一场,躺着的姿势位置偏低,齐璟大概是怕他吹不着风被热到,手执一柄折扇任劳任怨地给他扇风取凉。
折扇是秦洵的,当年被送离故乡长安客居江南时,他还是个十岁孩子,独在异乡欠缺安全感,手里总要拿些把玩的物什才安心,久而久之习惯了学文人雅士握一柄折扇,作风雅之态。
可惜他挑拣折扇不讲究,往往随便哪个街角旮旯的小摊买一柄,质量劣次常需更换不说,扇面还是不知出自谁手的鬼画符,硬生生靠一身俊美仪容撑起那份所谓的风雅。
齐璟是个颇为讲究丹青的人,难为他用这柄折扇给秦洵扇了一路的风。
秦洵揉着惺忪睡眼,说话还带着绵软的酣意:“齐璟,我做梦了。”
“梦着什么?”
“梦着小时候,我才六岁,你七岁,我那时候念诗给你听,我——唔。”
齐璟捂上他的嘴,扬眉:“好了,你醒醒盹。”
秦洵闷在他掌下笑,随即又有些不满,把他的手扒开:“你不想听我给你念了什么?”
“我又没失忆,哪会不记得。”
当年小主意贼多的秦洵,也不知是真记不清还是故意,跑过来胡添乱编地给他念了几句嫁娶诗文。
齐璟合上折扇给他别回腰间,食指一点他额头:“醒盹吧,午睡太久你晚上又睡不着瞎折腾。”
“你在邀请我今晚跟你睡?”
“你也可以自己睡。”
“不要,我不喜欢一个人睡。”
秦洵仍是躺着,却不大安稳地挪挪扭扭,行驶的马车略有颠簸,齐璟一臂松松圈在他腰间兜住他,以防他这般无处着力的姿势会被颠掉下去。
半晌,秦洵总算从自己背下摸出齐璟腰间所坠环佩,对着小窗探入的光线照了照,笑道:“我说什么东西硌着我呢,你今日佩的这块玉质地真不错。”
齐璟莞尔:“喜欢?”
秦洵清楚只要自己点头“嗯”一声,齐璟下一句保证是“给你了”,不过叮当璎佩这些东西秦洵一贯不怎么热衷,不打算把这块玉从齐璟腰上解下来。
环佩下系着黑色流苏,与白玉的色泽对比明显,秦洵用手顺着它:“喜欢看你佩着,我不爱往身上挂这些。”
齐璟把他握玉的手一摁,又拣回方才关乎睡觉的话题:“不喜欢一个人睡,那你在惊鸿山庄都是跟谁一起睡?你们是几人一间宿房?”
“当然是自己睡,我来这儿起就是一个人住一间宿房。”像是猫被踩了尾巴,秦洵一下子撑着他大腿坐起身来,理直气也壮,嗓门抬高好几度,“我可是有原则的人,怎么可能跟齐璟之外的男人睡觉!”
帘外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哆嗦,忙稳了稳马车,压低帽檐,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齐璟:“……”这话听着哪里不对劲。
秦洵很不满:“我什么事不跟你报备啊,才一年多没见你就不记着了,好,我懂,七年之痒,十几年的糟糠,你肯定在长安另有新欢忘了我这旧爱,我现在失宠了,我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了,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齐璟失笑,明知他就是闹着玩,还是顺着意哄了他几句:“近一载长安诸事繁冗,脱不开身来江南看你,我也很想你。”
自从秦洵远居江南,六年间齐璟只能在离京游历时拐道来探望一二,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每回秦洵都说了什么话,作何神态,齐璟哪舍得不记清楚,不过是久别重逢逗他撒撒娇,能淡去不少舟车劳顿的疲倦。
秦洵心里剔透,齐璟再忙都不会顾不上他,自去年夏初一趟后再未下过江南,十之八九是他皇帝老爹不肯松口放行,这趟忽然指名齐璟督巡江南顺带接他回京,估计也是皇帝有什么心思。
他在江南逍遥快活,却也并非两耳不闻京城事。去年齐璟回京没多久,皇长子齐瑄及冠,朝中定然又是一波劝立太子的呼声,皇帝那么看重齐璟,这档口定然不会放他离京乱跑,而后入冬时节,齐璟的母亲淑妃再度有孕,便是齐璟自己不放心离京了,纵是让秦洵掂量权衡一番,也觉得齐璟还是留在长安为上策。
秦洵尚未及冠,平日习惯松散束发,发带早在小憩时被蹭落,他坐起后软骨头似的靠在齐璟肩上,抓了两下稍显凌乱的头发,后知后觉马车上少了人:“他俩被你半途踹下车了?”
上马车时车里一共四人,除了他们俩,还有秦洵的长兄秦淮和师兄陆锋,一觉睡醒那两人不知所踪。
“送他们去惊鸿山庄了。”齐璟替他拢拢头发,把他压折的后领翻理平整,“我带你去见人,是位长辈,你先好好理理仪容,头发怎么散了,束紧一些。”
“会勒秃的。”秦洵说着往他头顶上瞟一眼,忧心忡忡,“你可千万记住束发不能太紧,要有秃头的迹象一定告诉我,我不嫌弃你。”
齐璟替他束发的手一顿:“……我没有脱发烦恼。”
还没到目的地,秦洵犯懒,也不问齐璟要把他载去何处,靠上齐璟一肩半阖了眼,似乎又打起盹来,齐璟疼他,没舍得叫他非得打起精神,随他去了。
事实上醒盹后秦洵脑中清明,心下琢磨着事。
皇长子齐瑄为曲皇后所出,背后是他权倾朝野的外祖父,右相曲伯庸;齐璟的母妃白绛则是江南小家碧玉,在朝中并无亲族,仅仅是当年初入长安选秀时,与年轻的女将军林初一见如故,义结金兰,从而得将门林氏扶持,连带着得了林初夫家——同为将门的秦氏撑腰。
如今大齐的兵权大半掌握在上将军秦镇海和女将军林初手上,这夫妻俩只育有一个不省心的混账儿子,便是此刻挨着齐璟肆意撒娇的秦洵。
到底是林秦联姻的唯一子嗣,秦洵再混账不省心,那也是两家的宝贝疙瘩,两家把他捧手里含嘴里,皇帝照拂开国世家的颜面,自然也对秦洵多番回护。
或者不如说是皇帝看好三儿子齐璟继承大统,有林秦两家给齐璟坐镇再好不过,秦洵跟齐璟年纪相仿,穿一条裤子长大,感情极好,皇帝不可能断齐璟的臂膀,当然得厚待秦洵。
不过齐璟到底不同于齐瑄,他和林秦并没有血脉上的亲缘,这些年少了秦洵这个感情深厚的发小在身边,齐璟与林秦两将之间的往来缺桥少路,叫人看去,少不得说三皇子太过殷勤,结党营私,有不轨之心。
当年秦洵秋狩遇刺,家里得皇帝首肯,把十岁的他送来江南安然长大,然今时不同往日,皇子们年岁渐长,嫡长的齐瑄去年已然及冠,齐璟也将近弱冠年纪,储君之位的明争暗斗趋急,秦洵常年不在皇城,于齐璟的处境不利,皇帝大概是觉得秦洵到回京的时候了,借着委齐璟督巡江南之任,让齐璟光明正大地把秦洵接回长安。
老狐狸。秦洵心下一嗤,在齐璟肩上撒娇地蹭了蹭。
马车驶近平州境内的洵水渡口,停在小集市的人烟稀少处,齐璟吩咐了车夫几句,带着还在犯懒的秦洵下了车,几乎是提着他往前走,心知他是听到“见长辈”便在用全身表示抗拒。
“我离京之前威骑将军跟我交代了几句,让我不能太惯着你,也让你要听话一点。”
秦洵那点小心思,齐璟猜得准对症也准,三两句就让他安分下来,乖乖与自己并肩同行。
“威骑将军”便是秦洵的母亲林初,因着跟齐璟的母妃白绛年轻时义结金兰,秦洵嘴甜也爱撒娇讨喜,对淑妃白绛从来都是“姨娘、姨娘”唤得亲热,齐璟不然,他对林初素来是以对方的军职敬称之。
秦三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多少还是有些怵他那位将军娘。
秦洵老实了:“我们去见谁啊?”
“一位长辈。”
“……”这不等于没说。
秦洵拂了拂额发,漫不经心:“哪位长辈还得你齐三皇子亲自登门?我在平州待了六年,怎么没听说过平州还卧虎藏龙?”
齐璟瞥见他不满神色,好笑地往他头顶轻轻一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过后我慢慢同你说吧,那位名号孤舟先生,你记得称他先生就好。”
听齐璟的意思,他们是要去洵水附近拜访那位“孤舟先生”,此刻还未近河岸,穿行在这一带小集市的摊位间,日头已然西沉,但行路间秦洵还是觉得热,展了折扇在手上,轮换着给自己扇扇再给齐璟扇扇。
齐璟总算没忍住:“怎么还是这样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