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媛:“还少一张身份证。”
几个乡非青年把跟在后面的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推:“没带,让他报个号算了。”
江晓媛掀了掀眼皮,见那小崽子身材瘦小,肩膀只有两个巴掌宽,下巴比姑娘还光滑,明显就是个没发育的未成年。
江晓媛伸手把旁边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拉过来,沾了一手灰。
熊孩子还给她嬉皮笑脸:“姐姐,你别看我长得嫩,其实家里娃都打酱油了呢。”
江晓媛没精打采地冷笑一声:“我看你会不会打酱油都两说——还没上初中呢吧?不好好读书,到这里鬼混,长大了看你干什么去。”
她以自己为前车之鉴,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料那熊孩子飞快地接了一句:“当网管啊!”
江晓媛:“……”
这真是无法反驳的会心一击。
老板从楼上下来瞥见,冲江晓媛挥挥手,示意她收钱闭嘴,少管闲事。
这家网吧经营得非常不正规,里面要多乌烟瘴气有多乌烟瘴气,老板只管赚钱和玩电脑,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里放。
老板溜达到收款台,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看了江晓媛一眼,当着她的面,仔细核对了一遍账目,见她果然没有偷奸耍滑,挺满意,痛快地抽出一百五十块钱,支付了她这一个礼拜的工资。
老板叼着烟,哼哼唧唧地说:“你什么要是不想来了,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把你身份证给你。”
江晓媛收好钱,不客气地对他摊开手:“现在就还给我。”
这真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个礼拜。
曾经,江晓媛以为她爸把她送到一个人人说鸟语的鬼地方,去跟洋鬼子学烧陶罐是她的人生低谷,认为每天要去办公室报道打卡是对她个人自由的极大侵害,觉得冯瑞雪撬她墙敲的背叛是她做人最大的失败。
后来,她觉得可怕的车祸,可怕的灯塔,可怕的章大姐家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直到她在这家黑网吧住了一周。
抢包贼介绍的工作就是不靠谱。
老板所谓的“包住”,就是在厕所旁边的储物小黑屋里给了她一张简易的床铺,同居室友是几台歪脖子坏电脑,四仰八叉的显示器们每天都用黑洞洞的四方大脸凝视着她的起居。
小黑屋的墙简直是泡沫做的,不隔音,她值班的时候灌一耳朵“杀杀杀”,然后还要在“杀杀杀”中入睡,一天二十四小时浸泡在硝烟弥漫中,对和平的渴望简直上升到了人生理想的高度。
想做点个人清洁,江晓媛只能恳求老板让她去二楼的洗澡间。
洗澡间的门锁是坏的,她每次进去都要找根绳,小心翼翼地把门拴好,并洗一个十分惊心动魄的战斗澡——假如她耗时超过十分钟,愤怒的老板就会直接关水闸。
换洗衣服是她从隔壁三无小超市里扒拉出来的,买的时候根本没敢睁眼看,反正这一身从里到外的衣服,包括一套牙具与一条毛巾,总共要价二十三。江晓媛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人砍了价,她把章甜在医院里试图砍价的那一套说辞照抄过来,并成功地让老板免了她三块钱零头。
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江晓媛平均每分钟三次想辞职,最后奇迹般地全都忍下来了——因为她把自己所有不能忍的事情按照程度深浅排了个序,“欠钱不还”战胜了所有竞争者荣获第一,江晓媛为了实现她一周之内还钱的承诺,必须要拿到这一百五的工资。
离开网吧,江晓媛站在路边,贪婪地吸了几口汽车尾气,感觉自己算是活过来了,她给祁连打了个电话,要了个地址,弄清大体位置后,本想坐公交车前往,后来心里一算计,感觉为这三五公里花两块钱不值得,于是环保绿色无污染地走了过去。
前后不过七八天,江晓媛的金钱观念已经从“以千为最小单位”变成了“角下面还有分,能省一分是一分”。
祁连家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里,一室一厅,不知他是买的还是租的。
江晓媛本来怀疑他是个职业流氓,到了她债主家里一看,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祁连家没有电视,客厅干干净净地放着几个布艺小沙发,周围是几个顶到房顶的大书架,没有江晓媛想象中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充满了文艺……甚至学究的气息。
墙角有个小小的工作台,竖着台灯、笔筒、一打凌乱的稿纸,还有一台旧电脑。
江晓媛十分惊讶,心想:“也许是我那天太紧张了,人家真是个文化工作者呢。”
这念头刚一闪过,就见祁连往她对面一坐,随手松了松领口,将袖子一挽,露出小臂上支楞八叉凶兽刺青,他的眼镜丢在了电脑旁边,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锋利狭长,看起来十分冷漠,他额前的头发垂到了鼻梁上,整个人斜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点起了一根烟。
祁连:“怎么,有事找我?”
江晓媛:“……”
这回真不是紧张造成的错觉,他就是像个大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