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面上一红,嗔道:“我就说我弹不——”
“我来教你。”说着,冯素贞在天香对面坐下,双手攀上了琴弦。
天香微讶:“你弹琴时,左右手能互换着用?”
冯素贞问道:“奇怪吗?”
天香摇头,笃定道:“不奇怪,你会什么我都不奇怪。”
冯素贞莞尔一笑,又低下头去,琴声铮然,如流水般自弦上流出。冯素贞低低唱道:“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
初时天香还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在弦上翻飞跃动的手指,后来,干脆托腮看起了人。
一曲终了,周遭传来了阵阵喝彩声,天香回过神来,见甲板上站满了人,有昨夜见过的人,也有没见过的人。
那妖娆小哥朝着天香抛了个媚眼,接着暧昧一笑。
天香忙低了头数甲板。
冯素贞见天香那堆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干脆统统赏了人,那几个书办分了最多。
二人回了房,天香问道:“这些人怎么都没见过?都是你打京里带来的?”
冯素贞笑了笑:“我本不欲惊动太多人,故而此次南下只带了梅竹与我同来。这船还有这些婢女船工,都是曹家借我的。至于那几个书办,都是浙江提学府的幕僚,也是暂借了我驱使的,不然我一个人如何稳坐中军运筹帷幄。”
天香心头一动,问道:“那浙江学政杨澈,是你的学生?”
冯素贞挑了挑眉:“怎么,你知道他?”
天香便把与杨澈一道同来之事与冯素贞说了个仔细,冯素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么巧?他这个人,有趣得很。”
天香点头:“确实有趣,为了一口酒和酒肆老板打擂。”
冯素贞笑道:“那是我为了将修禊事宣传出去,所定的法子之一。若非有这么多白衣送酒之士,这禹陵修禊又怎么能够短短月余便能够街知巷闻?”她顿了顿,“不过,那人是真的有趣。”
见天香一脸好奇,冯素贞唤了侍女给天香削了甘蔗,与她并肩坐着讲了起来:“两年前的春闱,会试题目是我负责拟定,但其中一道却是你哥哥自己出的。你知道,他出了个什么题目吗?”
天香一脸疑惑。
冯素贞启唇轻声道:“拟隆庆帝撰悼世宗文。”
“什么?!”天香大吃一惊,“他居然出了这么一道题!”
明世宗嘉靖帝,笃信修道,二十年不上朝;迷信二龙不相见的谶言,数十年不与儿子见面,且对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作壁上观,是个不亲不仁的君父。因而,最后是命最长而又有了子嗣的隆庆皇帝捡了漏儿,登上了帝位。
让这样一个儿子撰文来悼念父亲,再联系到本朝太上皇和皇帝的父子关系,联系到太上皇之前沉迷修道时做的混账事儿,这题目也太诛心了些!
见天香神情,冯素贞就知道她已经想通了这题目的刁钻之处,她目光一沉:“此题一出,能答得出答得好的,多半都是对太上皇往年行事颇有微词而又敢言的人,因而筛出来的贡士,也都会是皇上能够放心倚重的心腹人才。”
“我哥他……”天香瞠目结舌,“这题真是他出的?我哥他有这么蔫儿坏啊!”
“国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过已是公认的成例,故而自前明以来,阁臣和新君都只敢在传位诏书里用春秋笔法对先皇做些评价。而皇上把题出在了会试里,这是引着天下读书人变着法儿地骂太上皇来给自己立威。”
“这题目自然也是让朝野物议纷纷。不过,不破不立,此事之后,之前还因着太上皇在世而对皇上不敬的那几个老家伙,全都哑了火,皇上也算是彻底站住了脚。”
天香挠了挠头:“怪不得我爹从那时候就不愿意回京,怕是也有这么一重原因在。”
冯素贞叹了口气:“应该脱不开干系。”
天香斜了冯素贞一眼:“我哥以前只知道玩木头,他的经史都是你教的,他能出这种题目,你居功至伟啊!”
要不是这破题目,天香也不至于被扣在江南三年不得回京,冯素贞只能苦笑。
“对了,”天香想起自己起这个话头儿的原因了,“那个杨澈,是不是骂我爹骂得特别起劲,骂得文采飞扬,才被点了传胪?”难怪在船上老爹一听说他是两年前的二甲传胪就再没给过他好脸色。
“恰恰相反,”冯素贞微微一笑,“他写了一篇雄文,把皇上给骂了。”
“啊?”天香摸不到头脑。
“其实,那一届会试骂皇上的读书人,还真的有几个。这会试本就有着筛选之意,所以那些尊太上皇而骂皇上的,基本都被黜落了。因为那些人,既聪明,又迂腐。聪明在窥破了此题的意图,迂腐在跳不出君臣父子的尊卑伦常。这样的人,若是当了官,做事能做得好,但恐怕都是一帮假道学。”
“而杨澈却别具一格。他通篇以隆庆的视角自责,因自己未尽人子之责乃至君父行为失当,简直不是悼念,而是罪己。起初为他审卷的人是张绍民,因这角度太过刁钻,故而直接黜落。我重审之后,倍感有趣,特意将考卷呈给皇上去看。皇上看后,半天没有言语,只说要在金殿上看看这人。殿试的时候,他的答卷倒是中规中矩,但因为会试名次不高,因而殿试只点了传胪。”
天香恍然大悟,难怪前生的杨澈几番进京赶考却蹉跎多年,原来是因为,没有遇到冯素贞这个伯乐。
“皇上后来与我说,杨澈的那篇文章,让他想到了你和他说过的话,”冯素贞轻声叹道,“父母子女,缘分一场,爱敬相成,何必成仇。”
天香心底暗想,若是前生的老哥,怕是想不到这一重,也不会愿意给杨澈这样一个上金殿的机会。
她想通了这一关节,不由得哂笑连连,想想自己重生一遭,竟是明里暗里,改变了如许多人的命运。差之毫厘,变以千里,她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不由得搂住了身畔的人。
日薄西山,船行至一处浅滩,冯素贞使人靠了岸。
船下早有人候着了。
杨澈一袭宽大道袍,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儒雅。他见到冯素贞下船来,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学生见过恩师——”说着,将几本册子呈给了冯素贞,“这是学生在梨洲书院整理的一些消息,若是大人有空,不妨看看。”
那几个提学府的书办也跟着下了船向杨澈见礼。
冯素贞递给杨澈一卷沉甸甸的书册,说道:“近日来有劳诸君,现下我要躲个清闲,这风雅虚的帐和修禊的仪程安排你们且与杨大人好好对一对。若有机缘,我自会与诸君再见。”
众人连声答应。
冯素贞又与众人嘱咐了几句,便回了船上,复又沿着若耶溪航行起来。
众人在岸上等到帆影渐消,杨澈见几个书办各自手里抱着一堆玩意儿,却是愁眉苦脸,怪而问道:“怎么你们个个都像是丢了钱似的?”
其中那个皮肤黝黑的苦着脸道:“那位昨晚伺候了冯阁老的小哥儿拉着我们玩骰子赌钱,不知道怎的,竟输光了口袋!”
六个人一叠声地抱怨了起来。
这信息量似乎有点大。
杨澈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个情形,缓了缓道:“冯阁老的私事,你们不要到处乱说。”
六人忙收声不语。
杨澈低头翻开手里的书册,忽然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冯阁老可不会让你们白出力气。”说着,从中摸出一把金叶子来,照得众人眼前一花。
杨澈数了数,恰是够六人分,便当场分了。
那个妖娆小哥儿领了金叶子横波瞅了杨澈一眼,低低叹了一声:“没想到冯阁老的口味,竟是喜欢那种淘气顽皮的小哥儿。”
昨夜那个呼呼大睡的胖子笑道:“怎么,莫不是薛三姐儿看上冯阁老了?”
薛三‘姐’幽怨地又瞥了杨澈一眼:“我这不是心疼咱们东翁么……”
杨澈神色骤变,大声斥道:“各自把嘴管严实些!若是我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头一个向你们发难!”
众幕僚唯唯称是。
画舫之上,冯素贞掂了掂手里的骰子,丢入了水中:“真是不学好,还学会出千了。”
“哎哎哎别丢啊——”天香眼睁睁看着那水花一圈圈荡开,怒道,“我还打算留着和你打双陆的时候使呢!”
冯素贞笑道:“在我面前,你可出不了千。”说着,把方才杨澈给自己的册子翻开看了看,顿时轻咦了声。
天香好奇地凑头过去看了,入眼瞧见了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族谱?”
冯素贞摇了摇头:“是关系图,江南豪绅之间的姻亲关系图。怪不得他在梨洲书院耗了半个多月,倒也确实巧妙。能到梨洲书院求学的,自然都出自非富即贵的人家,打听到这些再容易不过——真是个聪明的滑头!”
天香摇头晃脑道:“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冯素贞不错眼地边看册子边夸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天香翻了个白眼,这《菜根谭》本公主上辈子就背过了!她抽走冯素贞手里的册子:“冯阁老也太勤勉了些,我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你可是辛苦一天了!”
说着,她稍一运气,将冯素贞打横抱起,径直抱上了床:“你这没功夫在身的人,还是安生些,早点休息——”她抡了抡胳膊,“欸,别看你这人看起来瘦瘦的,真抱着还挺沉。”
冯素贞呆了片刻,忽然道:“殿下,我可还没沐浴呢。”
天香没多想:“那我嘱人给你备水,你待会儿去洗就是了。”
她正要转身下楼,却被冯素贞一把勾住了脖子。
那人贴着她的耳朵,用低哑的气声缓缓道:“臣今早到现在六个时辰都未曾休息,实在是累得不想动弹,不如——殿下抱我去吧。”
日偏西山,禹陵西侧的小院中铺满了一地残阳金光。
金光落在降龙木手杖光滑细密的侧面上,同样绽出了太阳落山前最后的光芒。
太上皇拄杖站在这金光里,把玩着昨日买来的一方小巧精致的白玉砚,闲闲说道:“如此说来,那杨澈一路青云直上,短短两年间官至提学,都是靠着那冯氏的提携?”
葛丰谨慎道:“臣不好妄下断言,杨大人今年开春才南下就职,昨日与他会面还是臣与他见过的第二面。臣久不在京中,并不知他二人交游如何。但冯阁老毕竟是他的座师,二人关系应该不会太差。”
太上皇又问道:“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呢?”
“其人宽仁慧敏,颇善结缘,至少至今,臣还没见到有人说他的坏话。此次禹陵修禊,无论文林还是商界,俱是他一力促成,可见其人能力不弱。”
太上皇回忆道:“朕记得上回在普陀山的时候你说,冯素贞应该快到江南了,可有她的行踪?”
葛丰摇了摇头:“并无,冯阁老并未言明她要去什么地方,也未曾与江南官场有过交接。”
太上皇疑道:“那你当时怎知道她来的是江南?”
葛丰回禀道:“若不是秦大人几道发往户部的奏疏久久不得回音,也不会去谴人去打探冯阁老的行踪。还是京漕的人说是替冯阁老调了南下的船,我们才知道了冯阁老的去向。”
太上皇沉思了片刻,问道:“你掌管南直隶的官员通信,可曾见过杨澈发往京师的奏疏信件?”
葛丰想了想,自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翻了翻:“有的,二月二十封,三月十五封,四月二十封,五月十封,六月二十五封,这个月迄今是五封。”
太上皇眸色沉沉:“其中有几封是寄给那冯氏的?”
葛丰又核对了一番:“其中二三四月,半数都是寄给冯阁老的……五月寄过一封,而后,就没再寄过了。”
太上皇静立了片刻,忽地骇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好一个……冯素贞啊……”
他猛地将手中的白玉砚摔进了那日薄西山的金光中,碎成了千万片。
“来人,来人!”他高声呼唤着,“去问问顾全,去问问顾全,天香公主她,到底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