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金口一开,天香便开始了淮安之旅。
短短数日,她想通了活了两辈子才知道的道理:再好的风景,若是同游者不对路,那风景也要变了味道。
耳畔有清朗的男声慷慨激昂地为她介绍着淮安府的历史风情:“凡疆域沿革之繁,民物盛衰之端;古今攻守之势,漕河变置之宜……淮安在西晋以前未尝为郡,其射……”
天香仍是一袭男装打扮,骑坐在毛驴上,托腮望着漕河上‘帆樯衔尾,绵亘百里’的热闹景象,渐渐走了神:冯素贞那厮从未出过燕赵之地,之前就连逃跑也只到了大名府,恐怕根本没见过这么多船吧。
可惜,现下身边没有冯状元,只有个王书生。
天香倒是想甩了这王赭自己去玩,只可惜,一行人里除了王家的七八个随从之外,还有五个太上皇派来的御前侍卫,她想跑也是不易。
天香一个走神的空暇,王赭已经从西晋说到了前明:“自明代改府至今,有一州九县,幅员雄阔,以西南迩金陵,东南近祖陵,又临漕渡……”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上午,喉咙带着些嘶哑。
天香关切道:“王公子,可是累了?要不要喝口水?”
王赭声气一顿,憨憨地点了点头。
天香不禁有些惋惜:这位总督公子生得好皮囊,就是有些傻。
见王公子渴了,一个山羊胡中年男子立即上前给王赭递了水囊。这位是总督府里一位姓廖的主簿。
看人喝水没什么意思,天香扯着驴移开,骋目远望。众人离城已远,放眼望去满是青青稻田,让人顿觉眼目一松。
见天香走远,廖主簿忙道:“我的公子爷,您这是带姑娘出来游玩。既非与大人论政,也非与夫子背书呐!”
王赭不明就里:“可我爹说她喜欢读书人啊!”
廖主簿苦口婆心:“公主性情欢脱,您光会读书不行,要幽默,要风趣,要投其所好,要善于制造惊喜!公主爱玩儿,咱们给她说些好玩儿的!”
王赭凝眉长思,勉强点了点头。
喝过了水,王赭疾步追了上去,见天香正在四处瞭望,立时又上前殷切道:“殿下,此间便是我淮安的稻田了。淮安水土丰美,所种作物,稻占其半。”
天香惊奇:“王公子居然认得水稻!”
王赭颔首,复又朗声道:“《史记》有云,秦汉时,淮安百姓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陏螺蛤,不待贾而足,地艺饶食,无饥馑之患。”
又来了!
所幸这回王赭并未从汉讲到明,而是站在稻田边上指了指:“公主近前些看,这稻田里还养着鱼和蟹的。宋时苏子诗云,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
天香饶有兴味地下了驴近前去打量,稻田里鱼儿恣游的情态确是颇为有趣。端详良久,天香捧场地赞道:“这才是真正的鱼米之乡啊!”
众人看了一阵,天香忽然察觉,方才滔滔不绝的王赭已久未言语。她疑怪地转过头去,见王赭正望着自己,神色凝重。
天香不解:“怎么了?”
王赭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适有一事,王某见之已久,欲言恐公主性急失仪,不言又恐不利于公主,然则言之是耶?不言是耶?”
天香耐着性子道:“有话就说!”
王赭伸手指了指:“肩上有虫。”
天香顺着他的手指向左肩转头望去:“什——”头才转了一半,便瞧见线头一般大小的软塌塌细瘦绿虫正扒在肩上蠕动。
天香倒抽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是什么?”
王赭虚眼认真辨认了一番,诚恳道:“这是螟蛉幼子。”
“啥?”天香怀疑自己的耳朵。
“公主不知道?就是诗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那个螟蛉啊!”王赭耐心解释道,“公主肩上的是它的幼虫,待到它长成了,便会变成黄色,形似飞蛾。”
天香目瞪口呆:“容曜兄弟真是知识渊博!”
王赭继续道:“公主谬赞!古人以为蜾蠃孤雄无子,而以螟蛉幼虫做子,故而乃有螟蛉之子之说,但其实……”
天香打断了他:“别说了!把它弄下去!”
王赭俊眉蹙起,遗憾地摇了摇头:“殿下恕罪,男女授受不亲啊——”
天香咬了咬牙,亲手将那爬得距离自己脖子只有一步之遥的虫子拎起来扔到脚底下,连连跺几下脚,而后忙从稻田里出来,在御前侍卫的衣襟上蹭了蹭手。
直到爬上了驴,天香仍被那软绵绵的手感膈应得头皮发麻,悻悻忖道:同是呆子,还是我那姓冯的呆子可爱多啦!
她忽地想起什么,顿时坐在驴上闷声不语。
见天香面色不虞,一路闷行,王赭心里暗暗着急,忙求助般地望向廖主簿。
廖主簿眼珠一转,上前一步道:“公主,天色不早,不如咱们早些回城,一道去咱们淮安最有名的望月楼用晚膳吧!”
天香兴致缺缺:“怎么,还有酒楼能比你家总督府的厨子做得好?”
“公主说笑了,总督府上的厨子是为了迎御驾临时请来的,平日里我们可吃不到那么好的手艺。而这望月楼的大厨,是淮扬菜一等一的好手,却是因为酒楼生意实在是太好,压根儿请不动,只能劳动公主亲自去尝尝。”
“也好也好,那就吃饭吧。”天香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天香一驴当先,廖主簿拉着王赭缀在了后头。
廖主簿恨铁不成钢:“我的公子爷,这读书人的本事可不是这么用的!这风流才子,文采风流,这‘风流’二字,您知道怎么用吗?咱们家里的大爷二爷可都是风流场上的名流,怎么到您这里,就如此生硬呢?”
王赭恼了:“江南倒是风流绮靡,可惜这文华之地竞争太甚。我打小被我爹送回陕北寒窗苦读博取功名,哪儿有什么工夫跟大哥二哥他们学着风流?!”
“别急啊!”廖主簿安抚道,“方才稻田看鱼不是已经引起公主的注意了吗?莫气馁,再努力!”
王赭愁肠百结,哀声道:“子言不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不管先头的战事有多惨烈,到了议和的时候,还是要一团和气地各坐在长桌两端。
察哈尔的使臣是新任左丞相,他情知此战己方理亏得很,但毕竟已经折了一个可汗数名王子,也算是损失惨重,凭着他对天朝上国的了解,晓得这次顶多也就是俯首称臣,再多赔些马匹和金银,因而领命来时并未有太大压力。
然而,数日谈判谈下来,左丞相已然傻了眼。
以往那个大度的天朝上国忽的变了脸,明明白白地表示:马市重开,金银不能少,还需割让察哈尔东南的漠南三卫。
他自是不情愿,奈何成王败寇,只能任人宰割。
夜幕降临,营地各处燃起了火把。在中军帐里陪着满脸苦色的左丞相用罢了宴,冯素贞复又回了帐里休息,却是多要了几盏灯火,伏案忙活起来。
如此直到二更天,冯素贞写得了密折交给单世文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卷东西看了起来,梅竹终于忍不住劝道:“小姐,前两日你点灯熬油也就罢了,今日和谈已是尘埃落定,总算能睡个囫囵觉了,怎么还不歇息?”
“我将京里的邸抄看了就睡——”话音未落,冯素贞面容骤然扭成一团,猛咳出声,咳得太凶,几欲呕出肺来。
梅竹慌忙斟了热茶推过去,又绕到她身后顺背:“这是怎么了?”
冯素贞喝了两口热茶,稍稍缓过劲儿来:“许是因着今晚多吃了几杯酒吧。”
梅竹想起晚间,察哈尔的几位使臣刻意对冯素贞以烈酒相敬,不由得叹道:“小姐,你自从没了功夫,身子就大不如前,需得好好爱惜自己!”
冯素贞面上挤出了个笑意来:“放心,我自是爱惜自己的。”
梅竹责怪道:“你哪里爱惜了?在京中的时候每日里起早贪黑,在外间也是如此。咱们老爷做知府的时候,也不像你这么拼命啊!”
冯素贞顿了顿,缓声道:“梅竹,你可知道,若当初我爹懈怠,他不过就是千万个不成器的庸官之一。而我,却是独一无二的冯素贞,我的无能也会是独一无二的无能。在世人眼里,我先是个女子,而后是冯素贞,再然后,才是这个官儿。”
“太子——不,皇上他是个宽仁的人,他若是知道你的身体,是不会为难你的。”
“是,他不会为难我,只是会很失望。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梅竹迟疑了片刻,狠下心道:“不如我去求皇上,让他放过小姐,给小姐安排一门称心的婚事吧!”
冯素贞面容一凝,憋了半晌方才吐出一句斥来:“糊涂丫头!”
“糊涂丫头!”一直在门口听着没言语的单世文翻了个白眼,暗自忖道:“看来这公主和冯大人的事儿,得和梅竹说明白些,可不能让这糊涂丫头给我家公主戴了绿帽子啊!”
他正琢磨着,帐里的主仆二人又聊了起来:“小姐,你这是何苦来哉……”
“不苦,不苦。”
“还不苦?小姐你每日里忙得连轴转,可你现在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不是有你吗?”冯素贞打趣道。
“小姐,我哪里算……”
“梅竹,我可是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的人是你家小姐我,莫不是现下有了单侍卫,就忘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