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低声问道:“单世文,我们如何出宫?就如此坐在马车里头正大光明地出去?”
“驸——你不用担心,这马车是特制的,因着宋先生之前做过更改,所以底下有减震的中空夹层在。我来时已经做了处理,你们藏在这马车的夹层里,自是可以出了宫去。车上已备好了金银细软和文书路引,我会带你们南下徽州,去寻一个栖身之地!”
冯素贞怔了怔:“她也来了吗?”
单世文紧张道:“什么?”
冯素贞声气柔和了几分:“你不是一个人进宫的吧,否则如何能赶马车入宫?”
单世文明白了她问的那个“她”是谁,回道:“公主殿下去面见陛下了——我们必须在宫门落锁前出去,快些上车吧!”
冯素贞颔首,转身对冯少卿道:“父亲体丰,先上车吧!”
冯少卿连连点头,笨拙地爬上车在拆开的夹层内躺下,冯素贞随之跟了上去。
单世文左瞧右看,见周遭无人,松了口气。
他正要上车去把夹层恢复原状,却看到冯素贞跳了下来,他惊问道:“你,怎么还不躺下?”
冯素贞答非所问:“我父亲睡着了,醒来后可能会闹一阵子,你不要理会,径直带他走就是。”说罢,她深施一礼,“有劳单侍卫急公好义,若有机缘,冯某定当报答!”
单世文退开两步,朝车内张望了一眼,见翻起的挡板已经被冯素贞盖好:“你——不行,我可不是什么急公好义,我只是尽忠职守!公主将你托付给我,我就必须得将你带走!”
冯素贞微微一笑:“单侍卫,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公主是个很好的人?”
单世文不假思索道:“我们公主自然是很好的!不然,怎么被你骗了,还要一直替你周旋隐瞒?又怎么会,自己带着重伤劳心劳力地……所以,你不要辜负她的好意啊!”
冯素贞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她将手抚在身上暖和柔软的黑色裘衣上:“是啊,一直以来,都是她将我护在身后,我才得以在这场戏里周全保存自己。”
她抬起头来,眸子里绽出柔和的光芒来:“她从来没有将欲望强加于我,从来没有逼迫于我,她委屈的,一直是她自己——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逃,我绝不能逃!”
东宫的书房里常年堆着木工材料,便是冬日,也不好轻易燃起炭盆,只烧了地龙,室内也只在太子的案前点了几盏灯。
太子在案前查看着奏折和邸抄,还有二十几日便是大年,手头堆积的事情实在是不少。
他伸手去触了触已经半冷的茶水,却压到了一张纸,他目光移动过去,看清了那张纸的文字,内心泛起了一丝涟漪。
门外有人叩门,太子信手将那信纸凑近烛火烧了,随口道:“进来吧。”
他将烧着的信纸丢到地上,用绣着麒麟的靴子将它踏灭,他听到进来的人脚步轻微,便道:“那三人走了?那可以把调开的卫兵调回去了。”
来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单世文深夜进宫,是先见过了殿下吧?”
听到这熟悉的、却柔和了许多的嗓音,太子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了冯素贞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的头发重新挽过,仍是梳成了男子发髻,窈窕的女子身形有身上宽大的官袍遮掩,在昏暗的烛光下,仍然是一个面容俊俏的小郎君。
太子长眉扬起,朝着门口望了一眼,看到王总管正朝着他施礼。太子颔首,摆了摆手,王总管便将书房的门带上了。
太子抬眼望向冯素贞,叹道:“果然瞒不住你啊——是,没错,放你们出去,是孤默许了的事情。只是,你走便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冯素贞长身一揖:“民女冯素贞,谢过殿下今日在金殿上的活命之恩。”
太子轻啧一声:“你折回来便是为了向我谢恩?那大可不必,我在殿上保你,只因我曾在天香面前起过誓:无论我是太子还是皇帝,绝不伤你分毫,也绝不许你在我面前为人所伤。”
“原来如此……”冯素贞若有所思道,“殿下为何会答应公主这样的事?”
太子道:“她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她来求我,我自是会答应。我初时还不太明白,明明是她受了伤,却要为你求恩典。现在,我却是懂了……”他长叹一声,“我妹妹带伤进宫,递了条子给我,说父皇那边,她去周旋,我只要把你放走就行。”
太子重新将视线投到冯素贞身上,见她神色不明,若有所思,便又说道:“天香如此待你,孤便爱屋及乌。今日在殿上,父皇给了你两个选择。但孤不想娶你,也不勉强你嫁给谁,我妹妹又不许我杀你,所以,孤现在给你第三条选择:隐姓埋名,隐遁江湖,让冯素贞这个名字,就此消失吧。”
冯素贞长揖及地:“殿下,其实,还有第四种选择。”
“哦?”太子疑虑。
冯素贞起身,一字一句道:“我继续留在朝堂,庶竭驽钝、倾我所能,助您成为一代明君。”
太子蹭地从椅子上站起,一摞已看过的邸抄倾倒了半边,将桌边那半凉了的茶盏打翻在地,响起一片破碎的“砰啪”之声。太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起邸抄,一边手指遥遥点了点:“冯素贞,你、你好大的口气啊……”
冯素贞箭步上前,一边帮他将散落在地上的邸抄从茶水中抢救拾起,一边说道:“殿下,我自知我自己并非旷世奇才。但我有没有状元之才,有没有庶务之能,您是亲眼见过的。若是殿下认可我这点才干,便请殿下考虑我所说的事情!”
太子把邸抄搬到另一边,辩驳道:“是,你是聪明,你是有才华。但,但你是一个女子啊,我朝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当官的先例。”
冯素贞不卑不亢:“所谓先例,就是要人去破的。太子你以太子之尊醉心匠人技艺,又有多少先例呢?我已经以女子之身当了状元,以女子之身成了驸马,便是继续以这个女子身份做官,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太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气道:“之前你是伪装成男子的,眼下你的身份已是泄了,不可能再装下去了。”
“反正已经泄露了,此事不论如何都是皇家的笑柄,殿下为何不将我这人的些微能力用到极致呢?”冯素贞退开两步,“要知道,堵不如疏,静不如动,皇家杀了我或者逐了我,天下只是少了一个冯素贞。但殿下若是留下我,您身边就会有一个只忠于您的孤臣。”
“孤臣?”太子微微挑起了眉,困惑地望向她。
冯素贞解释道:“您自幼便在皇上的霸道之下长大,乃至于到了成年,仍然没有自己的臣属,没有自己的幕僚,甚至没有可以亲信的外家。朝中大臣拥护您并非出自对您的忠诚,而是出自对正统和长君的认同。而张绍民对您的忠诚,您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吗?他也只不过是拥护正统的士大夫罢了,而您缺少的,是亲信,是无条件的忠诚。”
太子觉得有些好笑:“冯素贞,铁打的龙椅,流水的官,天底下人才那么多,我不缺你一个。”
冯素贞眸光一沉:“民女知道。”
太子嘲讽道:“那你凭什么说服我?凭什么我就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呢?天下就只有你能给我无条件的忠诚不成?”
冯素贞长叹一声:“因为,我有把柄在您手上。”
太子不耐烦道:“你是女子这事,过了今晚,怕是半个皇城都要知道了,算什么把柄!”
“不,不止是这一件事。”冯素贞顿了顿,撩开下摆直身跪下,用她平生最为郑重的口吻说道,“我最大的把柄,是天香公主。”
太子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冯素贞如他所愿,重复道:“我最大的把柄,是您的妹妹,天香公主。我倾心于她,爱慕于她,对她怀着不可言传的爱意。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也愿意为她的哥哥效忠,竭尽所能。”
太子瞠目结舌:“你……你……我得去找个嬷嬷来给你查验一下,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必——”冯素贞凄然苦笑道,“我是冯素贞,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正因为我是女人,若您信我,用我。我将没有亲族,没有子嗣,没有士大夫和勋贵的支持——我所有的,只有一点才干;我所能倚仗的,只有您的信任,我会全心全意地效忠于您。”
太子心神已乱,再也没法保持沉稳,索性气道:“你这疯子,傻子!”他越想越生气,想上前教训冯素贞,又想起这人是女人——而且自己决计打不过她,便强忍住,骂道:“你、你居然敢觊觎我妹妹!”
他越想越是恼火:“亏得天香如此真心待你……你居然对她——”他忽然一噎,结巴道,“天香,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吧?”
冯素贞默然颔首:“公主从一开始便知道。”
太子心里隐约知晓了些什么,而后更乱了起来。
他心事重重地静思了片刻:“你别跪着了,先起来吧。”
冯素贞从善如流站起身来。
太子左思右想,最终慎重道:“孤没有给你任何许诺,孤也没答应什么。有什么事,都等孤见过天香之后再确定。”
他朝外面喊道:“王总管,去父皇寝宫,将天香公主请过来!”
外面有人闷闷应了一声,而后就听到脚步移动的声响。
书房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太子重新翻开了桌上的邸抄,眼前的字每个都认识,却连不成句,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太子烦躁地将它丢到了一边,又觉得不对,伸手捞了回来。
冯素贞忽然开了口:“殿下,您已经不满足于只做太子了吧。”
太子心惊肉跳,怒斥道:“冯素贞,你在说什么?”
冯素贞不惊不惧:“皇上昏迷的那几日。张大人明着离京剿匪,暗里私调京营入宫,王总管又对您鞍前马后,以至于皇上能够差遣的人居然是平素掌灯弄炭的顾全。而现在,一向专心于木工火器的您居然开始主动临朝理政——您是不是也觉得,改朝换代的时机已经到了?”
太子重新坐下,伸手去够茶盏,却摸了个空,他只好合眼定了定神。
即使闭着眼,他也感受到了冯素贞凝视自己的目光。
太子不自觉地低头摸了摸腰间的竹筒,却又看到了地上那未烧完的残灰。
他慢慢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向冯素贞:“冯素贞,你确实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妹妹遇袭,我也不会走下这一步。”
冯素贞面色一变,心头豁亮起来。
太子继续道:“冯素贞,冬至夜公主府里的刺杀,张绍民好生查了一番。虽然那批刺客没了活口,但到底因为行事匆忙留下了些蛛丝马迹——我们断定,那是父皇的手笔。”他稍一停顿,打量着冯素贞阴柔的面颊,“或许今时今日,此事应该重新看待,但,你明白我知晓此事时的心寒吗?”
他失声骇笑起来:“天香,我的亲妹妹,他的亲女儿。他居然为了一个欲仙而大发雷霆,派出死士下此杀手,差点让天香丧命!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太子,但他确实是一个糊涂的帝王!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冯素贞很是理解太子的感受,她无言相劝,只得缄默。
太子平素木然惊惶的脸上,露出了鲜见的漠然和恨意来:“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半点不奇怪。昔日我被冤枉,他把我赶出宫去。我立了功,他不赏我,只是防着我。东方胜追杀过我,他不顾惜我,他只想着这个棋子还能利用,他教我把人的价值榨干——在他眼里,我也只是枚棋子。”
冯素贞忍不住叹息道:“控而不死,纵而不乱。陛下打熬帝王心术,已经入了迷。”
太子拍案而起,咆哮起来:“什么帝王心术,什么权衡之道,他被这些东西弄得沾沾自喜,他忘了,忘了他自己是个人,是个父亲!”
吼过之后,太子有些气促,声音复又转低:“是,我是榆木脑袋,我不聪明。我的木鸟没有心肝,不能飞。但我有心肝,我有火气。”
太子冷笑道:“你看的没错,是大伴助我将京营士兵藏于宫中。而张绍民确是离京剿匪,同时,也是替我做说客去了。各州各卫他走过一遭,天下人便都会知道,我这个形同虚设的太子,已经可以当政——而他,不过是个求仙问道却被妖道戏耍,落了大笑柄的老糊涂!”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哗声大作,有近在咫尺的声音疾呼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还有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父皇,父皇!来人,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