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一把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将那楚生框在墙边,活脱脱一个调戏良家少男的痞子,大咧咧问道:“《双凤缘》是你写的?”
面对这位天潢贵胄,楚生丝毫不怵,缩在角落里不卑不亢地答了声:“是。”
天香琢磨了一下说道:“写得还不错,就是这筝公主的结局未免太惨,怎么不给写个好点儿的?”
楚生笑了:“公主觉得什么是好结局呐?”
天香道:“就让她和她的杨郎在一块儿呗,干嘛非得让她自己个儿天南地北地飘着啊。”
楚生道:“那不就辜负了另外一位琴公主了。我这又不是《武家坡》,还能写出个一龙双凤的戏码。”
天香愤然:“呸,还想着一龙双凤!当然得一个对一个的。”她顿时又想到那日看的《怜香伴》来,遂换了教训的口吻,“一般人写故事啊,都只写一个公主出来,你怎么写了两个出来呐?还一个筝公主,一个琴公主,这是二十三根弦打架——乱谈情啊!”
楚生被天香现编的俏皮话逗笑了,顿了顿诵道:“世上爱筝不爱琴,则明此调难知音。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
天香不明白这楚生怎么好端端地念起了诗,继续批驳道:“咳咳,虽然你写的都是公主吧,但做人呢,总得懂得先来后到啊!”
楚生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不是,杨将军在筝公主前面认识的那位更有资格和杨将军终成眷属呢?”
天香被他这说法绕糊涂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戏里可压根儿没把姓杨的认识筝公主之前和谁有一腿给演出来啊!
那现实里呢?
她情牵那一处,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冯素贞身上。按照自己这个逻辑,李兆廷应该是最有资格和冯素贞在一起的。
“呸呸呸呸呸!”她被自己的想法膈应到了。
她盯着楚生:“啧啧,哪儿来那么招人的情郎,你们这些读书人净瞎编故事。回头我给你编个好故事来,保证好看,还不挨骂!”
“公主啊,”那楚生敛容严肃道,“我不写故事,只写情。”
天香挑眼看着他,他坦然地回看。
天香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晕,也懒得和他计较:“好吧好吧,下次得空了,我给你讲一段奇情!让你编成戏,保准不挨骂!”
一旁准备随时为楚生求情的班主都看呆了,这公主兴师问罪而来,怎么俩人聊了几句就变成戏友了。
“欸,好嘞,”楚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又追问了一句,“公主,什么样的故事啊。”
天香通红的脸上浮出一个促狭的笑来:“叫你写的好故事惹得本公主伤心,现在就不告诉你,哼!”她说着不告诉,转身却是哼起了小调来:“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楚生听到这一耳朵黄梅戏,眉毛就挑了起来。
若是旁人听到这一句话,怕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的,但进了写本子的人耳朵里,这两句词足以编出数十万字的话本来。
天香摇摇晃晃地回到座席中,已经唱到最后一折戏了,冯素贞正勤勉地剥着瓜子。天香晕乎乎的,什么都听不真切,也干脆就不听了,径直把脑袋搁在了冯素贞毛茸茸的肩膀上。
冯素贞心头一跳。
这几日她和天香分开来睡,两人不像从前那么亲近。天香这一靠,让她手一抖,险些碰洒了剥好的瓜子仁儿。
冯素贞镇定地将细小的果仁儿塞进了天香嘴里,用手帕擦去指尖沾上的口水,问道:“刚才去哪儿了?”
天香随便嚼了两下道:“去骂人了。”
“骂谁了?”
“骂刚刚那出《双凤缘》的戏本作者去了。”
冯素贞乐了:“骂人家做什么?”
天香愤然:“谁叫他不给那筝公主好结果的……”
冯素贞哈哈笑道:“那个作者可说了什么?”
天香迷糊道:“他好像没说什么……都是我在说……哦,对了,他说什么世上爱筝不爱琴……”
冯素贞精通音律,对这和声乐有关的诗词也颇为熟稔,遂问道:“是不是还说了‘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
天香连连点头。
冯素贞琢磨了阵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写戏的书生真是一股子呆气,非要逆着世人心行事,岂不知这琴的金石之音是‘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啊……”
天香听得懵懵懂懂,一想到冯素贞和李兆庭正是用琴来定情,立时不想再继续讨论乐器的事儿了,忙道:“不过也是那筝公主死心眼,太善良,要是我啊,要是我啊……”
冯素贞不由自主地捏起天香的脸颊:“是你就怎么样啊,我们的公主娘娘?”
天香醉眼朦胧地狠声道:“是我的话,就先把那琴公主抢了,再把那杨驸马送到庙里剃了做和尚去!”
冯素贞哭笑不得,心说天香这是真醉了:“难道不应该去抢那驸马才对么?”
天香抬头看了一眼冯素贞,借着酒劲儿傻笑道:“可是,我已经有了驸马啊……”
冯素贞喉咙一紧,顿了片刻才干巴巴地继续说:“是,你有了驸马。那,你抢人家的公主做什么呢?”
天香含混道:“她可以陪着我啊!若是她谁都看不上,我就养着她。好歹我是公主,还是养得起她的,养一辈子都没关系,我这么可爱,又不会委屈她……”
她忽地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样,那筝公主就可以和杨驸马在一起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灰云般乍然笼了上来,冯素贞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知哪里来的痛惜之情绵绵密密地充斥心间。
瞬时间,她的思绪跨过了虚实之间的界限,竟将天香和筝公主的影像合在了一处。
或许,是因为天香那一句呢喃,像极了那筝公主求而不得的无力和沧桑。
冯素贞想起方才戏终时天香满脸的泪光,隐约觉察到:天香其实并非那么乐天无忧,她光明的心旌之下,犹然藏着一片无能为力的暗影。
就像是她没能挽救东方侯时的失落,就像是她将察哈尔之战揽在自己身上的自责——甚至,比这些更深刻些。
是什么人,是什么事,让你藏着如此深的伤心,还不肯向任何人倾诉?
她忽然觉得了一丝嫉妒。
冯素贞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呵呵笑了两声,用抚慰的口吻轻声道:“是,若有人有幸陪着公主你过一生,他一定,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
天香从冯素贞肩头抬起眼,憨嘻嘻地笑道:“怎么,有用的,你也觉得我可爱吗?”
冯素贞郑重颔首,停了片刻,她补充了句:“很可爱。”
天香满意地点点头,娇憨笑道:“那你说,我这么可爱的公主,你这个驸马是不是得好好珍惜啊?嗯,你可千万别像那个杨驸马!”
冯素贞哈哈大笑,借着隆冬厚厚的衣服,悄悄将天香搂得紧了些。
只是,天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珍惜你啊……
那令你如此伤心的人,他,又在何处呢?
来福楼足足从下午唱到了深夜,才领了厚厚的封赏出了宫。
菊妃哼唱着戏词走在薄雪扬扬的冬夜里,心情是难得的舒展。
忽然,一道阴测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来:“娘娘听戏听得可开心啊?”
菊妃觉得方才好不容易得来的那点儿适宜立时就消散不见了。
她冷冷道:“哪比得上你在内阁里天天闲坐着喝茶开心?”她眼风一扫,见欲仙穿着丞相官袍,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立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欲仙腹内压着火气:“娘娘,我可是一直在为你的小皇子筹划着,娘娘你才是镇日里闲着无事,还和对头一起喝茶看戏!”
菊妃轻笑:“哦?丞相大人如此兢兢业业?我怎么看到的却是,那接仙台的建制你半点插不进手;朝廷用人你安插不上,倒是给你手底下那帮子江湖浪人封了不少闲职;内阁决议竟是些鸡毛蒜皮的地方政事!那太子手下现在有兵有权有钱有势,本宫却是散尽家财只帮你买了个空头乌纱,指不定以后还得仰人鼻息过活!欲仙啊欲仙,你倒是告诉本宫,你到底是如何筹划的?莫不是要本宫等到白了头?”
欲仙冷哼一声:“娘娘刚看完戏,须知道台面上的热闹离不开底下的工夫。我手里握着的好牌,至今还没拿出来呢!”
菊妃不以为意:“那本宫就等着你的好牌吧!”
欲仙顿了顿道:“那天香公主自打回了宫就在宫里头上蹿下跳的,若是影响到了娘娘,不如,我将她——”
菊妃厉声道:“你不许对她下手!”
她之前说话一直柔柔淡淡的,陡然拔高的声音失去的原有的平顺,带着点凄厉的破风之音。
欲仙被她吼得一怔,许久才恢复了阴鸷的神情,凉凉说道:“我却是从来不知,原来娘娘如此喜欢天香公主。”
菊妃平复了下呼吸,辩驳道:“不,我从来不曾真心喜欢过她。相反,我恨她,恨她与生俱来的尊贵和特权;我嫉妒她,嫉妒她随心所欲的自由和快乐,”她朝着黑漆漆的前方望去,“但是,我还是愿意她活着。她的存在使我看到了天空和飞鸟,使我的生命和生存有了真实的观照。”
这世上人和人的交往,并非只有喜欢和厌恶两种,人和人的关系,也并非只有朋党和敌对两种。
欲仙不以为意:“留着她倒也无妨。呵呵,娘娘不用羡慕她,等你做了太后,想怎么自由怎么自由,想怎么快乐怎么快乐!”
菊妃怔了怔:太后?
是啊,如果小皇子登基为帝,她可不就是太后吗?
但是,在她的印象里,那些看过的话本戏目里,那些被称作“太后”的人,统统都是些老态龙钟鹤发鸡皮的老女人。
原来,自己就要成为这样的“老女人”了吗……
她从前一心只是想着要为东方侯报仇,要实现东方侯的心愿,将他们的儿子送上皇位,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尊荣,也没有想过,让儿子成为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
她把这件事想得无比简单,就像是泡杯茶、听场戏,那么简单。只是一根筋地,想要做成这件事。
但现在,她居然有了一丝恐慌。
登临高位,大权独揽,自己真的能做到吗?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而小皇子还那么小,他真的明白,做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吗?
欲仙没有察觉菊妃的异常,他的神色因极度的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娘娘,天下人马上就要知道,小皇子才是天命所归,他会登上这个国家最高的那个位置。而我,会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
菊妃呆滞地望着欲仙的脸,忽然对自己这阵子的作为和期待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欲仙却是异常亢奋,他已经沉浸在了成功后的喜悦之中,口沫横飞地描绘着光明美好的前景:“娘娘,我今日刚从接仙台回来,那地方群山环抱,仙气缭绕,倒真真说得上是块遇仙之地。娘娘放心,我请来的神仙,定然是保佑咱们的!”
听完戏的翌日,冯素贞就郑重地宣告自己已经痊愈了,就算是天再冷,也决计不要再穿成个球儿走来走去。
天香颇有些遗憾。
但更为遗憾的是,那每日伴着冯素贞弹琴读书,如画儿一般闲适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