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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王神不善也,饮啄俱前定

盛夏午后阳光鼎盛,高大的树冠尽是枝叶繁盛,明晃晃的阳光便从片片绿叶的缝隙之间洒落下来。许是过于炎热,令人昏昏欲睡。偌大的宫廷里,只有鸣蝉依旧高声喧哗,不休不止,令人几乎生了心火。

御书房内却是阴凉如秋。

此处建时便背倚假山,侧卧春湖,但凡风动过水,便是满殿凉风。何况此时此刻,殿内空心的铜柱里存着冰块儿,在这炎炎夏日里森森冒着寒气儿,铜柱之上水气淋漓,仿佛涔涔冒着汗,一如宫内案前伏在地上的两个人。

“啪”,一本折子被重重地摔在御案上。皇帝捏了捏天应穴,伸手去摸手边的茶碗,温热的茶碗一触手,登时就皱起了眉,又将茶碗重重放下了:“谁沏的茶 ?”

一个宫女慌忙下跪:“是奴婢。”

皇帝循着声音看过去,见那宫女抬起了头,一张清丽无俦的小脸惊慌得花容失色。与皇帝目光相接时,她自然而然地羞涩低下了头去,眉眼之间颇有菊妃年轻时候的影子,却别有一番韵致。

顷刻之间,皇帝有些失神,但转瞬目光回复了清明。

他哼了一声,对着御案下的人道:“你去,把菊妃娘娘喊来,给朕沏茶。”

案下跪着的人,俱是一惊。

但左边那人立马反应过来,爬了起来:“老奴领旨。”说完就想退出去。

“慢着——”身后的皇帝悠悠开口,一指那宫女,“带她下去,茶都泡不好,送去浆洗房吧。”

当宫女的求饶声被合在了门外,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皇帝凝视着那跪伏在自己案前的男子,缓缓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泥人来。皇帝眯起眼睛,端详着眼前的泥人,又看了看地上的人,鼻孔里发出了讥嘲的一声“哼”:“老十三,进宫多时,怎么久久无言啊?”

东方侯缓缓直起身子:“臣弟没什么要说的。”他须发半白,脸色也是苍白,凌乱的鬓角湿漉漉的,尽是汗水,全无平日里的翩翩风采。

皇帝呵呵笑了,拿着那泥人走下了御座:“年年都有宗室僭制,或是车驾,或是服饰,或是房屋,却从来没有人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建出一座似模似样的假皇宫来。呵呵,只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便是建得再大,再华丽,也不会有人在其中跪伏在你脚下山呼万岁。便是你在其中颐指气使,做够了梦,过足了瘾,现在在这里,站着的是朕,跪着的是你!”

皇帝的一声声羞辱斥责,如刀如剑,剜着东方侯的心,迫着他闭上双眼,攥紧了拳头,胳膊上的青筋根根爆起。他贵为先帝元后嫡子,自出生起便备受母族拥立,便是身犯重罪,也没有人给他带枷。皇帝年事已高,已被多年的纵欲服药掏空了身子。而他比皇帝年轻,身体强壮,手上没有束缚,此间只有他们两人,若他暴起拼死一搏,说不定就能将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送上黄泉路。

大不了同归于尽!

东方侯缓缓张开眼,发现皇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中古井无波,却透着一股子肃杀和霸道。他一个恍惚,将眼前的老朽帝王与三十年前从辽东战场带着一身血气归来的威严兄长相重合,只觉得空空荡荡的肩背仿佛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压得他一动不能动。

顷刻之间,冷汗再次浸透了薄衫。

“菊妃娘娘到——”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殿外通传声响起,书房的大门被推开了,带进了一股子温暖的热浪来。

“参见陛下,臣妾来为陛下沏茶。”女人悦耳的声音响起,宛若天籁。

东方侯眼睁睁看着自己挚爱的女人柔若无骨地倒在那个男人怀里,巧笑倩兮,眼角似有泪光。

他听到那男人与她谈笑,将方才的肃杀收敛得一丝也无,宛若最亲密的夫妇。

他听到她说,陛下,天气炎热,不若赏侯爷一杯茶吧。

他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娉娉婷婷,身子袅娜,宛若画中仙子。她俯身奉茶,眼中晶莹闪动,嘴唇翕动,却久久无言。

他伸手接过了她的茶碗,触手是一片冰凉。

她是如此的心细如尘,皇帝服丹药多年,畏热喜寒,便是饮茶也是如此。常人沏茶以热水冲泡即饮,她却不是,而是开水煮好,将茶水冷却冰镇放立净瓶备用,再以此水重演沏茶之礼。

看似从容简单,实则暗里用心,这便是菊妃独一无二的茶道。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随意地被替代。而欲仙那老杂毛,竟在看着他东方侯失势后妄图随便安插一个会沏茶的女人给皇帝,真是,愚蠢。

看着菊妃泪水涟涟的模样,他有些心疼,想去触摸她的脸庞,却最终忍住了,只是含笑道:“多谢——娘娘——”说罢,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是害怕我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吗?谢谢,死在你手上,我甘之如饴。

“五月丁未,十三皇弟东方侯僭制事发,建伪宫,集美人,按律当削爵徒之。帝斥之,不忍罪。伪宫美人多有所肖,中有一女,肖妃十分。妃闻而恨甚,于帝前以茶鸩杀。帝大恸,以王爵葬之,擢其子胜为禁宫卫指挥使。”

春秋笔法里,东方侯其人其事,桩桩件件,不过只言片语,余下种种,尽被掩去。

将起居舍人撰写的起居录看过之后,皇帝将人挥退,凝视着案几上他把玩了多日的泥偶,猛地一用力,将它拍成了一堆灰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安其道,天下太平。”

旁边站立服侍的王公公不由得一个哆嗦。

皇帝斜眼看向他:“此番,你倒是看来长进了不少,全须全影地回来了。”

“陛下……”王公公见皇帝终于主动搭理他,连忙跪倒在地,一路爬到皇帝脚下,涕泪俱下,“老奴糊涂,险些被阿堵物晃瞎了眼,此番亏得经公主点拨,这才没有辜负了陛下圣恩,捡了条命回来见驾啊。”他嚎啕大哭,好不伤心。

皇帝也没料到他这般反应,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老狗,死性不改,朕还不晓得?有朕的香儿在,还治不了你了?话说回来,怎么这几日了,就你这个老狗自己回来了?朕的香儿和驸马呢?”偷偷跑去妙州背着自己闹了个雷声大雨点小,还把东方侯活着送回了京师,若不是菊妃出手,他还当真不能对那大逆不道的弟弟下杀手。

王公公立刻止了哭,抽噎道:“这,奴才刚刚收到妙州的信儿,公主说,她说——说她要与驸马一道白龙鱼服,替陛下巡按京畿!”

皇帝猛地一挑眉:“荒唐!”

“公主,此举实在是有些荒唐!既然妙州事了,我们就应该早日回京,如此一直盘桓在外,若是有危险可怎么办?”京西小道上,小厮打扮的清秀男子一边牵着驴前行,一边一脸正色地向驴背上的“公子”谏言,本以为是打道回府,谁知这位公主却遣散了三十文等府兵众人,只与冯素贞两人向西而去,绕过京城,一路走走停停,奔着宣化府去了。

天香公子笑眯眯的,随着小毛驴的节奏晃着身子:“此言差矣差矣。”

“小厮”一脸不虞:“差在何处?”

天香打了个呵欠:“有文武双全的驸马状元郎在,我怎么会有危险?”言罢,也不管那驸马状元郎薄唇微抿寻思些什么,她只眯着眼,似是犯起了瞌睡。

前世东方侯因皇帝的密旨死在妙州,而今生因她的缘故,把东方侯活着打包送回了京师。她虽多活了一世,却并不知晓自己的改变会有怎样的效果。立刻回京,便是要累得冯素贞去蹚处置东方侯的浑水,难免受到国师拥趸的攻讦,倒不如在外盘桓,让皇帝先将东方侯一案尘埃落定。

不料,皇帝的处置来得那么快。

天香回想起王公公传回给自己的消息,得知十三叔仍是如此不清不楚地死了,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十三叔还是死了……”

前方牵驴的小厮脚步一顿,道:“种因得果,陛下借菊妃之手杀了他,侯爷也算求仁得仁了,不过——”小厮转过头来,秀眉紧蹙,“陛下杀了东方侯,却提拔了东方胜,岂不是养虎遗患?禁军掌天子卤薄,兼卫护京师,陛下将这虎养在了身边,岂不危险?”

天香没有答她,反而问道:“再往前走是哪里了?”

在道旁的茶棚问了路,冯素贞道:“公子,再走个一天左右,我们就要到宣府了。前方五里就是怀来城,今夜,就宿在怀来吧。”

怀来啊,天香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阙,问道:“小厮小厮,你读书多,这怀来城的掌故你知不知道?”

这自是难不住冯素贞:“公子,相传怀来城东是从前黄帝与炎帝交战之处,黄帝三战三捷,而后一统,乃有华夏。京畿一地,本是旧时燕云,经后晋石敬瑭拱手之后,成了辽地,自此再非汉家疆土,直至前朝洪武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燕赵之地才重回汉家。前朝土木堡之变以至英宗北狩,也是发生于此地。”

天香微微眯起了眼睛:“当年,我父皇北上进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便是怀来。”她远远望着怀来城,娓娓道来:

“前朝时,朝中军饷难济,军纪难明,兵不知帅,帅不识兵,朝廷军队竟如如匪徒一般打家劫舍,杀民冒功。独我太爷爷的天雄军军纪严明,如臂使指。后////金屡屡犯边,几次几乎打到京城,明廷无奈之下从大名府调兵,命我太爷爷和伯祖父父子兵入卫京师,主镇宣府。”

“那时我太爷爷已逾不惑,而伯祖父正值英雄少年,虽为少帅,实是军中的主心骨,万余兵丁都是经他亲手训出来的,威望极高。唉,可惜……”天香幽幽一叹。

冯素贞知道,那后来追封为宣武太子的“伯祖父”在后金夜袭时中了一箭,当时便砍了箭翎佯作无事,待击退金军后回去却不治身亡。

“伯祖父回去后便倒下了,军医惘然无措,说是只能靠参片吊命,无力回天。我太爷爷悲痛不已,但大敌当前,金军压境,他无暇想着爱子的身后事,只是想着如何稳定军心。他立时定下了李代桃僵之计,派了个亲兵回江南老家,接我祖父。”

“太爷爷诸子之中,只有我祖父和伯祖父身材、面貌最为相似,若是穿上铁甲,便难以分辨。为免消息外泄,他嘱咐那亲兵也只是说自己身体微恙,叫嫡子来阵前尽孝。”

“伯祖父高烧不退,一日比一日衰弱,却依然撑着每日阅兵,但撑了半个月后,人已经不清醒了,我太爷爷焦心等候祖父,最后,等到的却是我父皇,”天香呵呵轻笑,“我祖父临行当日摔断了腿,所以祖母便把我父皇——一个十岁稚龄的幼童送到前线,替父尽孝。”

冯素贞心中一震,此时天香说的,尽是帝王实录不曾录入的皇室秘辛,而这秘辛,竟起于内宅之中的刀光剑影。

天香继续道:“太爷爷特意到了怀来城等儿子,没想到却等到了小小年纪的孙子,当时就明白祖父夫妇耍的什么把戏,虽怒不可遏但再派人回家已是来不及,就想着把我父皇安置在怀来,自己回宣府阵前再行考虑。”

“江南千里迢迢,我父皇换马不换人地在马背上颠簸了七天七夜,看到太爷爷要走,立时就抱住了太爷爷的腿要跟他一起到宣府去——去杀da子。太爷爷立即抱着父皇奔驰到了宣府,当时伯祖父已近弥留,神志不清,见到父皇时却是清醒了一阵,没说几句话就殁了。”

天香沉吟了阵子复又说道:“后面的事,《太/祖实录》里便有载了,你是状元郎,想必是读过这些的。”

冯素贞诵道:“‘太/祖携孙缟素披甲登城,告众卒言:“今强贼纵横,吾儿死国,岂不痛哉?然吾本庸劣书生,重荷圣明委任,封疆多故,敢爱发肤?天雄身负三镇文武将吏及数十万生灵之责,既临绝地,哀切无用。吾儿虽死,吾尚有孙,稚子尚言披甲杀敌,标下三军敢否?!”众卒应声壮,气势如虹,九战九克,金贼悉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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