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歪在御辇上,昏昏沉沉,谋而后动,虽说大多数情况都估计到了,却还是难免变数。所幸,至少到现在,她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跳着,虽然疲累些,她也还算活蹦乱跳。
若她是前世身居高位的大长公主,她有千万个法子能逼得欲仙乖乖交出解药,绝不敢再耍多余的心眼儿。可如今,这天下最能做主的人是她的父亲,一个护短多疑,却也为欲望所挟制的自私老人。她唯一能倚仗的,就是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但上辈子的经验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和父亲的私欲和帝皇的尊严相比,这份宠爱并不算万能。
更何况,眼下,她扳不倒欲仙,也不想扳倒欲仙。她如今和父亲一样,想借着这个炼丹的杂毛,炼出一个合适的治国之君来。
她见冯素贞一路上一言不发,心头不由得有些发憷。这家伙怎么会突然跑到欲仙宫来,父皇还一副知情的样子,要给她拿什么龙威丹,那、那是什么东西?
御辇不大,坐她两个人却正好,不管怎么挪动目光,似乎都感受得到身旁人的审视。天香心思烦乱之下,不好打量冯素贞的脸,只好低头看她的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驸马,你、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个?”
“哦,随便画着玩的。”正在外面,冯素贞不欲多做解释,只用袖子把手腕遮住了。
她故意说得轻巧,却没想到天香呆呆望着自己,拽着自己的衣袖,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这次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我们回去,不对,老杂毛把药都毁了!我们去妙峰山,我去找断肠草给你……”俨然方寸大乱。
冯素贞微讶,抬手按住她的手,眼中蒙上了一层迷惑。
豆大的泪水落在了细瘦的手腕上,将那红色的蜘蛛缓缓化开。
冯素贞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意,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我说了,只是画着玩的……”
直到慢悠悠的御辇到了公主府,天香的脸都一直发着烧,也不知是不是被正午的阳光晒得。
夫妻两个下了御辇,回到寝房,立刻关紧了大门,令桃儿杏儿在门口三丈内守着,免得其他下人靠近。
见天香洗过了脸,洗去了方才伪装时候的满脸金粉,面色也是正常了,冯素贞方才正色开口道:“公主,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陛下的独女,乃万金之躯,平素任性些没人会说你些什么,但今日这等舍身犯险之事,实在是大为不妥!”
天香:“……”
“虽说你选对了帮手,知道用金子收买王总管。但欲仙连欺君僭越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么会轻易被你胁迫。如今欲仙圣宠正隆,你此时与他撕破脸,便成了他的眼中钉,纵然当时为你解了毒,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用上更阴的招,更毒的药?!”
天香:“……”
“你今日如此行事分明是玉碎之举,本来可以更从容些虚与委蛇,纵然拿不来干净的解药,却能解了你身上现下的毒,也总能让欲仙安心些,也会消停些,打消针对你的念头。”
天香:“……”
许是见天香一直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冯素贞也不好意思继续叱责,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轻叹口气,坐在了书案旁:“如我所料不错,国师在解药上下了一味新的□□。不过你放心,这□□我见过,没有阴阳断魂散那么难解。你今日累了,一会儿用膳后就歇着吧,我去找老人家询问询问。”
天香这才抬起头来:“……驸马,你今天去欲仙宫,是去帮我找解药的吗?”
“是。”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冯素贞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天香追问道:“那驸马今日前去,可是有什么万全之策?”
“没有。”冯素贞说得理所应当。
天香哑然,那她挨了这一通□□是哪儿来的!
冯素贞道:“我没有万全之策,因为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真要比起来,我假作自己中毒求欲仙给我解药的计策并没你计划得周全,但我自信能比你应对得周全。”
天香深知冯素贞行事一直是外圆内方,她这话倒不是大话:“那、那你为什么会以身犯险,来救我?”
冯素贞不知怎地想到一年前妙州后衙的那次初见,想到闻臭的那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谁叫我是你的驸马。”
“是这样啊……”天香点点头,忽然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人就倒了下去。
天香一觉睡到天黑,梦中总是前世的场景。
她梦到自己对一袭女装的冯素贞道:“往后在外面,我是公主,你是驸马;在家里,我是太子,你是太子妃!你得好生伺候你老公!”
恍恍惚惚,又看到现世的冯素贞嘴角微扬的苦涩笑意:“谁叫我是你的驸马……”
醒来时,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冯素贞好看的模样:“你只是累了。”
天香蠕了蠕干裂的唇:“渴,茶。”
耳畔又传来了那温柔的声音:“我给你倒些白水。等下吃饭时候喝些汤吧,你一天没怎么进食,不好喝茶。”
天香点点头。
冯素贞端了白水过来:“好在当时欲仙情急之下不好做手脚,没有下太多阴阳夺魂。不至于立时发作,就是发作了,也能拖延几日。你放宽心,我这几日会留在府里,你不会有事。”
天香捧着温热的白开水,只觉得换了一袭白衣的冯素贞,也正如手心里的白水一般,虽然没有茶水的浓香,却温和滋润,蕴藉着一缕甘甜。若是每日睁眼就能看到这张脸,不妨多中几日毒。
“砰!”有人忽然撞开了卧房的门,径直向着床边过来。
天香一拍额头,大事儿都记得,却忘了这还有个小事儿,乌鸦嘴还跟前世一样二啊!
不速之客李兆廷拽着冯素贞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间,到了庭院里。天香只好趿拉着鞋子,跟到门口,却不好直接掺和,只扶着门框怒瞪着没事儿来捣乱的李兆廷。
见李兆廷竟然耍出无赖招数,冯素贞也是满心怒火,强压着火气,勉强道:“兆庭兄,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撂下话转身就走。
“冯素贞!”身后忽然传来李兆庭的一声吼,生生留住了她的步子,“我今天就是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还有没有良心呐你!”
良心?呸!房里的天香扶着门框腹诽着,又皱起了眉,她这公主府怎么会轻易把一个醉鬼放进府里来了,还长驱直入径直闯入了自己的卧房。她想到了什么,不由得一阵心惊。看来,她这小小的公主府,并不干净。
冯素贞转过身去,声音也冷了:“兆庭兄,我不是什么冯素贞。”
李兆廷打断了她:“我不是什么兆庭兄!我不是什么兆庭兄,我不是你的兆庭兄!”一边胡乱吼着,竟是一步上前,抓住了冯素贞的肩膀。
天香看不下去了,脱口怒道:“放手!”身随意动,她想走出去,可想想外面那两人的关系,她就挪不动步子了。
冯素贞本就有意反抗,闻声更是下意识地一挣,她身上有功夫,一下就推了李兆廷一个趔趄。她心神不宁,一见李兆廷险些跌倒,方才的怒意就丢到了一旁,立时于心不忍伸出手去想拉他一把:“兆庭!” 手却又是一缩,终于没能伸出去。
她是冯绍民,是状元郎,是新晋的吏部郎中,是驸马,是个男人。但凡男子受到了李兆廷如此羞辱,她不应该以怨报德,而应该怒气冲冲,甚至赏他几道老拳。
她正矛盾着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李兆廷,李兆廷已经到了她近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好啊,你这双迷惑了众人的眼睛里还会有眼泪,没有麻木到毫无知觉,没有冷酷到完全无动于衷是不是啊!”
冯素贞虽不是牙尖嘴利,却也是才思敏捷,当着欲仙清谈论道的时候都能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此时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躲闪着,不与李兆廷的眼睛对视。若自己不是忌讳刘倩,在大考前与李兆廷相认,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纵使相见仍不识”的尴尬境地,他便不会承受这般的煎熬,终日耽溺杯中物里。
李兆廷忽然笑了:“公主说的对,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丧门星,一个十足的乌鸦嘴,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一个自以为是的大傻瓜!”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天香继续腹诽,迟疑了一下,脚下还是没敢挪动步子。
可下一刻她就发现,李兆廷几乎完全搂住了冯素贞:“我要好好地看看你……”
“放肆!”天香勃然大怒,再顾不得什么,几步上前,勉力将李兆廷和冯素贞分开来。
恰在此时,刘倩小跑着赶了过来,忙扶住步履踟蹰的李兆廷,又将他拦在身后。
李兆廷仍是在嚷嚷:“冯素贞,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刘倩一边忙不迭地制住他的动作,一边歉然道:“公主,驸马,兆庭喝多了,请你们放他一马吧!”
李兆廷却不管不顾:“我没喝多,我没喝多,我要看看这个女人,她到底安着什么心!我要……”
“啪——”响亮的一声脆响,是刘倩扇了李兆庭一耳光。许是因为吃惊,许是因为疼痛驱散了些许酒意,李兆廷不再挣扎,愣愣地盯着刘倩。而刘倩却没顾得上看他,一转身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挺挺跪下:“公主、驸马,兆庭酒后无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一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