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埋着的是李冯氏,不是冯素贞。想她在庙堂可翻云覆雨,在山野可首富一方,如此精彩的一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呢……
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白皙的脸,飞扬的眉,坚定的眼,红润的唇。
天香一愣,还道是坟墓里埋着的是假的,眼前的这个才是真真的冯素贞,恍惚了片刻却又想起,这是冯素贞的女儿,李襄。
李襄身上带着重孝,将头发包裹得严严实实,加上年纪尚幼,看不出身形,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位小公子。天香一时恍然,自己记忆中的冯素贞大多时候,是冯绍民,就是这种雌雄莫辨的模样。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个小小的人儿走到沉痛的父亲旁,轻声细语地安慰着父亲。隐隐约约有一两句话语飘进自己的耳朵里,什么举案齐眉,得偿所愿,死者长已矣……
天香不由得心里一酸,她也是自幼丧母,知道那种滋味,如此情状下,这女孩儿却如此懂事,强抑着沉痛去安慰父亲。听着言语举止,应该是冯素贞教导着读过书的。料想这十年冯素贞膝下只得这一女,应该是待之如掌上明珠的。心念于此,天香不由得更看李兆廷不起了。
这个男人,总是自认无辜,昔年文不成武不就之时便口口声声冯家嫌贫爱富,却不想哪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算卦先生。登科之后朝中云波诡谲,也总是借力于人,叫别人去做出头的鸟。
偏偏,还如此地心安理得,将别人为自己做的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
冯素贞明明如此在意自己的女儿,偏经他一说便走了样。
她心中恨意勃发,恨不得去宰了那李兆廷好替冯素贞报仇,耳畔却又传来了李襄尚显稚嫩的声音:“爹爹和娘亲恩爱情笃,襄儿知道爹爹伤心,襄儿也是伤心。但想想娘亲平日不论病苦都是笑着,不管女儿犯了多大的错都纵着女儿,只要女儿开心,便是娘亲临终前,也嘱咐襄儿一定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李襄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坚持着说下去,“为了娘亲,为了襄儿,为了才出世的妹妹,爹爹你一定不要伤心太过,伤了身子……”
天香不忍再听下去,疾步离开了李家墓园。
她有什么资格教训李兆廷,那个男人便是再无用,也好歹给了冯素贞十年举案齐眉的伉俪情深,给了冯素贞天伦之乐,给了冯素贞一个女人所希冀的所有。
她自嘲大笑,最后的最后,在那个女驸马的故事里,她仍然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公主!”一直蹲守在妙州城的探子现身向公主行礼,“陛下龙体抱恙,召公主回宫见驾。”
皇兄怎么会忽然病倒?
天香没能细想,立刻调了快马奔回京城。
皇帝的寝宫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天香几步到了龙榻前:“老哥,老哥,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是天香啊……”天香难过得不行,嘴里不住数落,“我早就劝老哥你注意身体,如今身子虚成这样……”
天香从前从未发现,她当年那个丰润如玉的老哥,如今竟是如此的形销骨立。太医说了一大通话,到最后告诉天香的仍然是极隐晦的:“虫蛀蚁噬,大厦倾颓……”
皇帝缓缓睁开眼,吃力地寻着天香的位置,努力握住了天香的手:“香儿……其实我,不是纵欲之人……我只是,想她……”
他没有说那个她是谁,天香却了然,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哥哥……”
“当初菊妃死了,父皇很伤心,却只是伤心再也喝不到菊花茶……”皇帝的声气又弱了些,“我以为,我也不会伤心很久……所以,我娶妻,纳妃……但是,但是……我有了一大堆的皇儿皇女……但,但却再没有如当初期盼她肚子里那个孩子那般期盼过任何一个孩子……”
他不再和天香说话,望着空荡荡的床帏,却笑了起来:“父皇说,皇帝应该断情绝爱,该利用的就利用,该杀的就杀……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
天香安抚道:“哥哥你是个好皇帝……”
皇帝笑道:“只是守成罢了……朕不像父皇,有开国之难。父皇苦心教我帝王心术,可他早早地把一切钉子都拔掉了……呵,现在想想,其实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可以,只要有张爱卿,有内阁,谁都能来坐这个位置……当初,当初你们何苦……”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勉力撑起身子,天香忙扶着他起身。
皇帝却又俯下.身子,摸索着去探床下,天香忙帮他去摸,却摸到了一个铁箱子,她心里立时有了猜测。皇帝把铁箱抱上膝盖,整个人似乎精神一震,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打开了铁箱,是一箱子的木鸟,也有天香特意从罗刹国寻来的机械鸟。
天香看着皇帝眼中忽然迸发出的神采,心中一惊,强抑着沉痛道:“老哥,我听说,泰西那里的木鸟是能飞的,你看,我从罗刹带来的机械鸟,还能叫呢。”
皇帝微微一笑,缓缓道:“那你们,怎么不让我飞呢……”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未时三刻,宫里传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举国服丧。
三日后,大长公主天香领着年仅六岁的皇太子拜过太庙,新皇登基。因新君年幼,皇后早逝,由长公主监国,丞相张绍民主政。
又是十年光景。
妙州城陶朱居的东家李家继夫人前几日才生了二少爷,这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少爷,府里正是高兴的时候,举止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冲撞了。于是先夫人的十年祭,也不便大事操办了。李兆廷便叫了出嫁的女儿回家,带着先夫人冯氏的幼女一起去李家墓园给先夫人做场法事。
李襄乘了青帷小油车归宁,把十岁的妹妹李甜接走了。
一路上,李襄抱着妹妹问长问短,她出嫁后李兆廷才娶了继室,也不知道继母对妹妹怎么样。她读书多,说话风趣,把李甜逗得直笑,李襄瞧见一直板着脸的妹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甜这个字,是母亲临去之前给才出世的女儿取的名字,说是这孩子长得宜嗔宜喜,连哭起来都叫人觉得心里甜。李襄想着眼睛就有些酸,没娘的孩子苦,若是妹妹的日子甜一些,母亲地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姊妹两个到了李家墓园的时候,被唬了一跳。小小的墓园正门竟守了二十多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见到来人,立即知道是李家小姐,客客气气地上前见礼:“我姑母和令堂大人是故友,念着今日是十年忌,特意赶来,想和故人说说话。因姑母身子不好,家兄放心不下,我才亲自送了来,实在是叨扰了。姑母已经进去有一阵子了,想必很快就能出来,还请二位小姐见谅。”
李襄自幼跟着母亲打理生意,识人颇有眼光,立刻看出眼前人身份矜贵,没有作怒,只淡淡地应了声好,便安心地在车里等候着。倒是李甜不耐,撩开帘子偷偷打量外面的人。
李襄摸了摸妹妹的头,顺着墓园大门的方向望里眺了眺,眉心微蹙:“母亲的……故人么……”
“就算你再聪明,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人能做监国吧……”
冯素贞坟前,摆着一个偌大的猪头。
天香左手拿着筷子在猪头上戳,右手拿着个小酒囊,一口一口啜着辛辣的汁液。侄子带她过来的时候故意把酒弄洒了,亏得她机灵,自己身上还藏了一袋子,还是罗刹国使臣送来的烈酒呢,叫什么,窝得噶。
此情此景,不喝酒,多难过。
反正都喝了十年了。
这阵子她身体不太好,太医频繁给她问脉,却一直诊不出什么来。刚刚亲政的小皇帝急得要砍了那满嘴打太极的太医,她却开口给太医解了围:“虫蛀蚁噬,大厦倾颓……”酒色误人,竟是一样的。
误了自己的,是酒还是色?
天香不由得对着眼前的墓碑嗔道:“说起来还是你不好,本公主第一次喝醉酒就是跟你的洞房花烛夜,后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一醉再醉,终于伤了身,伤了心。”
白玉墓碑静静矗立着,恍如昔日那个一袭白衣的簪花状元。
“冯素贞,你板起脸的时候,和这个墓碑没什么两样啊,哈哈哈哈哈……”天香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回忆起冯素贞的模样来,想着想着,眼前竟模糊得不能视物了,心跳得似乎也有些迟缓。
“当时还是应该撬开那棺材的,”天香自失苦笑, “哪怕是你不见了昔日指点江山时的模样,哪怕是你被岁月冗杂蹉跎了容颜,终究应该,再看你一眼……”
她喃喃念叨着,声音已经愈发低了。她手中的酒囊掉落在地上,琼浆玉露汩汩而出,渗入了泥土。
好想,好想,再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