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现实、幻象……
祁纵回想了一遍漱玉最后的话,猛地明白过来——他不是错了一点,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先入为主,认为从现实进入了幻境。但是他没有想过——万一本就在幻境之中呢?
他在漱玉的指引下,才看见真正的现实!
没有人要烧掉天上人间、也没有人要杀害那些姑娘。
因为天上人间早就毁了、姑娘们早就死了!
“嘭。嘭。嘭。嘭!”
长街尽头,夜色深处,天上人间。青楼张灯结彩,却从这一刻开始,不论是花灯还是烛火、都在一盏盏熄灭。
提灯漫步的女子全部消失,人们终于发现,自己正对着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喝彩。他们如梦方醒,看向路尽头,只有那里还剩一人。
祁纵迎着所有人错愕的目光,恍然大悟。他御刀而起,掠过人群头顶,直闯天上人间。他来到后院,果不其然,一团浓郁的黑雾藏在屋中,见他来了,跌跌撞撞地冲向二楼。
祁纵喝道:“你跑什么,这幻境是怎么回事?”
他紧追不舍,黑雾已经席卷到了二楼走廊,撞开第一间房门。祁纵立刻跟了进去,下一瞬却愣在原地。
只见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正常的厢房,而是一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魔物身上的黑雾越来越稀薄,它居然在弱化,呼哧呼哧地低喘着,缩成小小一团,仿佛摇尾乞怜的狗,求祁纵再给它一点时间。
而在祁纵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铜镜。
这是一面崭新光亮的铜镜。一个小姑娘背对着他们,开心地擦拭着镜面。铜镜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愉悦,微微闪光。祁纵认了出来,这铜镜就是漱玉房中的那面,只是奇异地恢复了完好,镜框上的血迹、镜面上的裂痕,全都不见了。至于这女孩,祁纵没见过,刚想问她是谁,就见她飞快地长大成人、服饰也变了。
转眼之间,女孩长成花魁。窗外传来盛大的鼓乐声,那是成名之夜,整座安澜城都为她倾倒。此时的她对镜梳理长发,唱着一支童谣,小腹微微凸起,竟然有了身孕。
祁纵这才认出来,原来她就是漱玉。
画面到此,告一段落,人与物都暗淡了下去。祁纵迷茫不解,跟着魔物打开第二扇房门。
随着一道明亮的光线切下来,一座恢弘阔气的大厅出现在祁纵身前。他站在二楼,只见显怀的女子站在一层中央,护着自己的腹部,一个人面对无数人。
她不肯放弃孩子,直接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鸨母追着她尖声怒骂,龟公也上手阻拦。许多被她压了一头的同行聚在旁边,耻笑她这样的出身、怎么配当人母。
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好像吃人的鬼影。唯有女子的面容明丽清晰,撞开一人又一人的肩膀,只带走了自己的铜镜。
铜镜再一次感知到了她的心境,是疲倦而柔和的,微微地亮着。
女子踏出门槛,从祁纵身边经过,来到第三间房前。不知何时,门上挂了一块“天上人间”的匾额,是她发现自己有孕时,便着手创建的产业。
许多姑娘流落至此,被女子收留,一双双涂着艳丽蔻丹的手,绣出了一套套幼儿的衣物。那些小巧的衣服裤子挂在院中,随风飘荡,像旗帜一般,漂亮又鲜活。
祁纵隐隐明白了什么。他跟着不断缩小的黑雾,推开第四扇门,立刻听见了嘹亮的啼哭声。
皱巴巴的小婴儿被包在襁褓里,他的母亲泪流满面。二三十个姑娘挤在产房中,争相传看这个稀奇的小家伙。
“漱玉,你看!他好漂亮呀!”
“莺眉你抱了好久了,也给我们瞧瞧嘛。”
“弄书可以教他识字,我就给他缝衣服,吟谣负责哄他睡觉,含霜刚给他做了个摇篮……”
姑娘们激动万分,叽叽喳喳。墙上的铜镜映着这一切,被无数种温暖的情绪包裹:美满、幸福、希望,令它柔光潋滟,经久不息。
几年时光,凝成转瞬。很快,孩子长大了,他被藏在后院的角落,该有的一样不缺。一大群妙龄少女带他去逛庙会,浩浩荡荡,招摇过市,欢笑声洒满了长街。
他们渐行渐远,幻象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祁纵和脚边的魔物,孤零零地留在空房间。
这段幻象格外长,好似被珍藏了许多年。忽然,祁纵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发现黑雾中落下了细小的水珠。
它好像在下雨,又像在流泪。
祁纵走到第五扇门前,门板“吱呀”一声,沉重地分开了。
这次的画面很简短,是男孩七岁时拜入仙门,和养育他的姑娘们告别。他握着漱玉的手,认真地说:“娘,你们等我。我一定会学成归来的!等我回来,负责给你们打灯笼,我们一起去走遍全天下啊!”
他的话音落下,姑娘们泣不成声。祁纵的心底一空,蓦地想起了那句“提灯同游”。
原来出自于此吗?
与此同时,在漱玉的厢房里,铜镜好端端的,突然响起了一道碎裂声。
“咔。”
镜面没有破裂,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忽然间,幻象开始泛黄。像是被火燎卷的纸页,隐隐地颤动起来。
“轰——”
下一刻,熊熊的火光爆发而出,将送别的人影付之一炬!祁纵被激得后退,看见到处是滚滚浓烟、整座楼阁都在燃烧。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回到了漱玉的厢房里!
此时的房中地上,尽是尸体。一个身披黑袍、颈环刺青的男人站在中央,对重伤的女人说:
“我派百年仙门,纵横修界,怎么能有出身娼门的首徒?痴心妄想,可笑至极!那孩子根骨上佳,却背负着你们这群蝼蚁,动不得他,难道还动不得你?”
他哈哈大笑,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祁纵一刀劈了下去,却劈了个空——他不可能砍中的。因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来得太晚了,他看见得太迟了!
祁纵想起来,他第一次看见铜镜时,上面尽是狰狞的血迹、丑陋的裂痕。他猛然明白了那都是怎么来的,瞳孔骤缩,想要捂住双耳,却已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
“咚”的一声,漱玉以头触镜,鲜血溅满了镜面。铜镜剧烈地一晃,空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漱玉——”
魔物不是镜中女人,而是看着她长大惨死的铜镜!
铜镜受人感化多年,早成为了有意识的灵体。在镜面裂开的那一刻,仿佛还有数不清的东西,全都被砸成碎片了。在这一瞬间,镜灵成魔,乌泱泱的魔息从铜镜边缘喷泄出来,伴随着疯癫狂乱的嘶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漱玉……把她还给我!漱玉!你是谁——我诅咒你一辈子活在阴沟里、漱玉!她死了、她死了!漱玉——我好痛、我好痛啊——漱玉!漱玉——”
绝望的魔物匍匐在地,无数个幻境从它身上膨胀开来,像是碎裂成千万片的镜面,同时向四周扩张。这种程度的幻境若是渗透安澜城,整座城里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祁纵下意识地抚上了刀柄。魔物为祸,无不是血流成河,更何况这样强大的魔物。
可是下一刻,幻境分崩离析。
锵然一声,像是暮冬的雪,静静地凋零了。幻境的碎片纷纷扬扬,又好似漫天深秋的落叶。魔物的痛哭声一点点变得微弱,它毁掉了大部分的自我,只留下最后一个。
天上人间被仅剩的幻境包裹了。慢慢的,灰烬变成焚香,尸骨变成花叶,脏污的血迹变成厅中流泉,仿佛没有人死去、没有人离别。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了漱玉的孩子离开时那天。
魔物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
许久后,它才低低地自言自语:“他还没回来。他还没回来……我还要、她们还要……等他回来。”
那一日,安澜城的人们隐约记得,烟花柳巷安静无人。
可是最繁华的青楼天上人间着火了,其中混杂着痛苦的惨叫。
叫声太凄厉,无人敢去一探究竟。
等到入夜,风月地重新热闹起来。人们却发现天上人间和以往一样,依然张灯结彩,载歌载舞,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澜城的花魁还是风华绝代,天上人间的姑娘们永远笑靥如花。
只有一面铜镜,挂在厢房中落灰。它黯淡破裂,再也无人问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