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lack Box】
·1777-1778·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永远也成不了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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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练习、练习……
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爬过一座座山,越过一条条间隙,似乎在钢琴上,一切都没有终点。
和钢琴的初次见面的那天,我的眼泪似乎流淌成河——我见过弟弟出生的模样,两次,他们降临到世界的时候都在哭。
所以我一直在想,钢琴不会哭泣,它属于我的那天应该是它的降生日,我哭了,它来到世上的过程就是完整的诞生。虽然我是从父亲那继承过来的——它的确有些年头,曾经放在家里鲜有人碰触,但我固执地认为,它和我相遇的时候,它就是新的。
我并不讨厌我的钢琴,即使父亲会因为我弹不好琴,会在我的身上留下痛苦的印记。但它的确是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路德维希·贝多芬”的东西。
没有人会抢走它。
其实,弹琴也并不是没有好事情发生。
比如我能自如演奏令父亲满意的乐曲时,他心情一好,我会得到一两枚甜话梅。全家人只有我和父亲可以吃到珍贵的甜话梅。当甜话梅含在口里,我可以忘掉一切痛苦。
再比如我可以一边用脚摇小弟的摇篮,一只眼关注地板上玩耍的二弟,另一只眼读取乐谱,手上不停止华彩乐段的练习。我觉得自己很厉害,完美完成母亲的嘱托——她有急事要出门,把弟弟们托付给我照看的时候我就这样干。等她回家时,我可以得到她超过一分钟的拥抱。
我以为,只要这样生活就够了。
尽管我看不到终结,却已经接受的平静日子,会因为一个名字,掀起汹涌的浪潮。
某天,父亲的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他见到我弹琴的样子,说出了一个名字。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莫扎特。
“莫扎特,您的儿子或许是第二个莫扎特!请尽快给他找个钢琴教师,一个真正的、最好的——您是小家伙伟大的父亲,这就足够了,钢琴老师就让别人去担任吧。”
父亲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他甚至不去考虑是否合理,便默认那就是指向目标的启明星。
他更没有听见后半句,或许听见了却嗤之以鼻——毕竟莫扎特的音乐是他父亲教的,我如果是第二个莫扎特,音乐教师的位置非他莫属。
“听见了吗,我们的儿子是天才,他会成为第二个莫扎特——所以,路易斯,你记好:你今年6岁!真是可恶,不能说你只有五岁,他们不会信的……”
“可是,亲爱的,路易斯才过7岁生日啊……”
“你不懂,他是莫扎特,就不能说是7岁!听好路易斯,宫廷表演,不管是谁,问你都要说你只有6岁,知道了吗?”
那一刻,我被父亲眼里的疯狂吓到了。
从此,我对我的年龄产生了错乱感①——我究竟今年几岁呢?
……
宫廷表演似乎是成功的,它让我的父亲有了底气。在乐师们的聚会上,父亲自信满满地宣布要带我去环游世界、公开演出,遭到了同行们的一致大笑。
他们说我父亲喝醉了,我还没有学成,和莫扎特差得还远,要赶紧找一个钢琴老师。我的父亲气得憋红了脸,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嫉妒他有个莫扎特一样的儿子,他们全都不怀好意。
但我认为,那些话或许是对的。
我不知道莫扎特是谁,但我的琴的确没有那么好——我的手很笨。
父亲给我策划了一次公开演出。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他是对的。
尽管我按照他的指示完成了在波恩的第一场公开音乐会,但的确离成功还差得很远。
莫扎特的父亲是个小提琴家,但他教出了莫扎特。
贝多芬的父亲是个歌唱家,他也一样教儿子,怎么就不能和莫扎特一样呢?
非要钢琴家做老师?
不不不,都是儿子的错——学校的功课,莱茵巷的小孩子,幼稚的游戏……全部都是阻拦儿子变成莫扎特的东西!
我没有自己的时间了。
我所有的时间都是练琴,为了变成莫扎特。
机械的、毫无生机的、昼夜不停的……
打骂、暴力、钢琴、乐谱……
爷爷说,音乐是让人感觉到美好的东西。
但现在,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还喜欢钢琴了。
在父亲又一次打了我之后,我决定不论他要再打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再回到钢琴前。
我是路德维希·范·贝多芬,我永远都不会变成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
也……不想成为他。
我只想是我自己。
——这是年幼的我,压在心底里的抗争。
……
我第一次对父亲说不,坚决地。即使后果是被他暴打后关在地下室的黑暗里,我也没有屈服。
母亲把我领了出来,一路我都没有出声。她在父亲面前又温柔地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即使声音发颤,我也没有改口。
“我讨厌钢琴。”
我闭上了眼。我知道,父亲绝对无法忍耐,他的手一定会再次落在我身上。
“约翰,你不能再这样了,我们谈谈。路易斯,你整理好自己,然后出去玩。”
母亲拉住了他,我如蒙大赦,赶紧逃上楼。
我用余光望向父亲,他跌坐进沙发里,手遮住眼,挡住他脸上的抑郁和挫败。
我只开心了一秒钟。
*
·1778·
『我……没有讨厌那位小姐,相反的,见到她我很开心……但我,不会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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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的抗争还在继续。
我甚至为了证明决心,跟母亲的一个亲戚开始学起小提琴。父亲一旦开口说练琴,我便抱起小提琴——多数情况下我只要拉动琴弓,父亲就会懊恼地叫停,最近他开始说什么过两天会有新的钢琴教师来教我。
钢琴老师?我对父亲的眼光暂且存疑。
和钢琴沾上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开始盘算,要怎么才能断了新老师教我的念头。
比如,做一个让人头疼的坏孩子?
……
那位小姐像个木偶一样站在那很久了。
莱茵巷很少会有这样的人光顾。我在推开窗子透气的一瞬间就发现了她——她宛若一只闯进麻雀堆里的白天鹅,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特别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偷跑出来的。
我趴在窗头,发现四周的人总是从很远的地方起就开始绕行避开了她。他们一点都不惊奇莱茵巷突然多了位贵客,弄得我以为他们都看不见她似的。
她是不一样的。
和飞蛾追逐烛光类似,她所在的地方如太阳般温暖明亮,一旦捕捉到,就很难移开视线。
我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觉得她很特别——特别到如果她是新的钢琴教师的话……
等等,才没有那么荒唐的事!
脸有些发烫,我再次望过去,那位小姐已经开始活动四肢了。
木偶活了过来,街道房舍甚至行人都变得鲜明。我的呼吸变慢,心里竟有些别样的期待——一切,好像就要变得不一样。
她抬起头,视线是往我这边靠过来的。
我瞬间溜下窗台,靠着墙拍着胸口喘气。
差点就被捉住了,她的头发竟然是和我一样是黑色!
如果真的是钢琴教师的话,我应该不会第一天就气走她?
呸呸呸,路德维希,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是女孩子,父亲也搭不上这么好的人!
你不要妄想,钢琴不是让你痛苦的东西吗?如果她真的是钢琴老师,你一定会讨厌她的。
我抱住自己的腿,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我讨厌钢琴。
呯——
窗外传来什么声音。
我抬起头,把自己藏在窗帘后面,猫起身子偷偷往下看。
我屏住呼吸,默默唤了声上帝。
那位小姐和费舍尔的面粉袋撞在了一起。
……
费舍尔大叔领那位小姐进店很久了。
他们还好吗?有没有争吵起来?费舍尔有没有被为难?
大叔也真是的,平日里大大咧咧也就算了,怎么能抱那么大一袋面粉在巷子里走动呢。磨叽这么久,费舍尔该不会为求得原谅去请她吃面包道歉了吧?
我听父亲抱怨过很多次,贵族小姐们的脾气都不太好,一定要小心应付。
那位小姐……应该是个好人吧?
我想了想,站在窗前开始拉在教堂里听过的《圣母颂》。